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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如此爱萨莉·鲁尼?说来很巧,我和她第一部小说《聊天记录》的女主角弗朗西斯同名,这点让这部本身就很容易产生共鸣的小说使我常常陷入身份困惑,看到自己正在经历的感受被文字如此精准地刻画,心里无法不起涟漪。萨莉的厉害之处在于,她的小说从来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但非常抓心,仿佛一气呵成,行文非常流畅,以至于一旦开始读就难以放下,除非有时因为情感过于强烈而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这恐怕也是《正常人》带给观者的感受,在爱尔兰阴冷潮湿的朦胧水汽渲染下,玛丽安和康奈尔的感情时常让人无法呼吸,心碎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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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裹着19世纪的传统小说外衣的现代关系
萨莉曾公开表达过乔治·艾略特对她的影响,《正常人》可以看作她对后者生前最受争议的《丹尼尔·德龙达》的致敬。
「“精神状态的变化是一个秘密,人们将它恰当地命名为“皈依”,对我们当中许多人来说,无论天或地都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启示,直到某种个性同他们的相碰,带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影响,并迫使他们接受它。”」
这段题词采自乔治· 艾略特的《丹尼尔·德龙达》中女主角格温德林·哈莱斯的内心独白。《丹尼尔·德龙达》以双主线的手法交叉讲述了同名男主角和格温德林相识相知的故事。丹尼尔聪慧慷慨,格温德林美丽自私,二人尽管彼此吸引支持,最后却未能在一起。小说接近尾声,丹尼尔向格温德林告知自己的婚讯,格温德林在悲伤之余,发现自己因为与丹尼尔相识,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正常人》同样采用双主线叙述,隔章切换视角,主角是两个在小镇上长大、后来前往都柏林求学的爱尔兰年轻人。玛丽安和康奈尔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却因为各种阴差阳错而分分合合。小说结尾处,两人好不容易复合后,康奈尔却收到了纽约某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录取通知书。玛丽安选择了接受未知:
「“或许他会回来,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们现在拥有的将一去不复返。然而对她而言,孤独的痛苦远比不上她曾经的痛苦,那种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痛苦。他将美德赠给了她,现在它是她的东西了。与此同时,他的人生在他面前展开,通往四面八方。他们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真的,她心想,真的。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正常人》让我们看到也许爱欲尚未消亡,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
与十九世纪小说故事结构和叙述形式的相似并没有掩盖小说的现代性,《正常人》实际上是一部建立在传统小说构架上的现代作品。很显然,《正常人》描述了一种新型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两个人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在一起或不在一起。
书中康奈尔和母亲洛琳的一段对话意味深长,洛琳不能理解为什么康奈尔在和玛丽安上床却拒绝承认她是他的女朋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两个人要不然就在一起要不然就不在一起,康奈尔迅速戏谑道“那我是从哪里来的”,意指母亲从来没有告诉他他的父亲的身份。
关系一直是萨莉·鲁尼热衷于探讨的主题,上述对话,带着大不列颠岛民特有的反讽口吻,萨莉指向了一夫一妻制的虚伪和不堪一击。但她不止停留在讽刺,通过玛丽安和康奈尔的情感纠葛,她试图拆解并呈现一段现代关系形成的过程,她渴望探索人们突破传统二元关系后建立的新型关系。萨莉曾在采访中说过,作家的目标之一在于处理语言和行为之间的鸿沟,特别是在关系日趋多元化的今日,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关系形式,但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于是她把它们写成小说,因为她不想用一个词或几个简单地给错综复杂的关系妄下定义或贴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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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真的可以改变彼此
尽管过程令人心碎,结局也是开放的,但读完之后还是觉得有一种圆满感。因为不管两个人最终是否会在一起,他们都变成了更好的自己,彼此在对方人生中永远无法被替代,或许,这也是一段感情最好的结局?
在遇到康奈尔之前,玛丽安是那个在学校食堂读普鲁斯特没人爱的古怪女孩,扭曲的家庭关系更是使她支离破碎,她仿佛是深渊本身。
「“There's something frightening about her, some huge emptiness in the pit of her being. It's like waiting for a lift to arrive and when the doors open nothing is there, just the terrible dark emptiness of the elevator shaft, on and on forever.”」
在遇到玛丽安之前,康奈尔是学校大受欢迎的足球明星,和最漂亮的女孩约会,将来可能会去学法律,挣的钱足够他过上普通中产的生活。
而在小说结尾,两人都偏离了从前的轨道,玛丽安被康奈尔从深渊中解救,她再也不会为自己的毫无价值而感到孤独和痛苦,因为康奈尔将善良像礼物一样给她,现在善良也属于她了。
对康奈尔来说,玛丽安使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她说服他选择英语而不是法律开始,他开始真正认识自己而不是别人眼中的自己。
People can really change one another.
有时觉得爱情这个词汇都不足以形容他们的感情,他们结合的如此紧密,好像彼此是对方的全部世界。当他们彼此注视的时候,仿佛在照镜子,毫无保留,他们的关系有一种排他性,甚至是组成他们自身身份的一部分。
小说中大量的性描写进一步渲染了这种近乎扭曲的亲密感,例如:
「“She feelspleasurablycrushed underthe weightof his powerover her, the vastecstaticdepth of her willto please him... she feels a lowgratifyingache inside her body, in herpelvicbone, in her back...she feels his cockpressed hardagainst herhip andshe shudderswith thepunishing force ofher desire...She is anabyss that he can reach into, an empty spacefor him to fill.”」
玛丽安将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地交给康奈尔,她想要完全让渡自我掌控的权力, 渴望自己想一个物品一样属于他。
「“Her body is just an item of property, and thoughit has been handed around and misused in various ways, it has somehow always belonged to him, and she feels like returning it to him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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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
虽然萨莉·鲁尼曾说过小说写完才起了《正常人》这个书名,但对“正常”的探讨事实上贯穿全文。
玛丽安和正常的关系是多重的,多数情况下她觉得自己不正常,有时又觉得自己高于正常人,有时会觉得自己身处正常的标准之外,正常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眼光。
「“Marianne sometimes sees herself at the verybottom of the ladder, but at other times she pictures herself off the laddercompletely, not affected by its mechanics, since she does not actually desirepopularity or do anything to make it belong to her.”」
「“Marianne was so totally uninterested inwhat people thought of her, so extremely secure in her own self-perception,that it was hard to imagine her caring for attention one way or another.”」
但对康奈尔来说,正常是他一直挣扎着想要达到的状态,而玛丽安好像一股难以抵抗的“不正常”之力,让他从此偏离 “正常”的轨道。他不敢在学校公开和玛丽安的关系,因为大家都觉得她很奇怪、不正常,他害怕被嘲笑。但上大学后他发现,其实并没有人在意他们两到底有没有在一起,这种想法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萨莉用非常多的心理描写放大了这种人物内在与外在环境的冲突,读来十分有代入感。在剧中,毕业舞会结束那段演得十分令人动容,康奈尔离开人潮来到冷清的街道,打电话给玛丽安没有人接,他一边留言一边崩溃大哭,内心饱受伤害玛丽安的悔恨和见不到她的痛苦的煎熬,也是在这一刻,我们意识到,他爱她,并且永远无法否认。
这不禁让人思考虽然“正常”一词确实带来很多影响,但真的有这么重要吗,而我们究竟要让它的影响达到何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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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资本主义及其他
萨莉·鲁尼写作个人风格十分强烈,简洁犀利,却能击中人心,她能巧妙地将政治性与社会性和主观性叙述相结合,使读者能感受到人物内在欲望和外界社会力量包括阶级、物质、性别间的张力。
作为资本主义世界无法逃避的因素,阶级在萨莉·鲁尼的所有写作中像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小说发展。在《聊天记录》里,阶级表征是长项链,瓷器和咖啡机;而在《正常人》中,阶级因素则更为微妙,并且悄无声息地影响人物关系和心理变化。首先,玛丽安和康奈尔的地下恋情基于洛琳是玛丽安家的清洁女佣,康奈尔经常来玛丽安家接母亲,阶级差异竟阴差阳错促成两人结合;而两人大学后第一次分手是因为康奈尔交不起房租又不愿向玛丽安开口同居。
阶级差异造成两人对金钱的态度大相径庭:玛丽安无需担心金钱,在都柏林有自己的公寓,家里在里维埃拉有度假屋,她不理解朋友做无聊的秘书工作,而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工作”,拿奖学金对她来说更多是能力和荣誉的证明。
而康奈尔选择去都柏林学英语就与其阶级身份不符,因为都柏林大学是爱尔兰最为精英的大学和刻板印象中文学是有闲阶级家庭孩子的选择,这些都使他在都柏林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和疏离感。
「“This is what it's like in Dublin. All Connell's classmates have identical accents and carry the same size Macbook under their arms.”」
他需要一边打工一边勉强付房租, 奖学金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不仅解决了生活费还让他有闲钱去欧洲旅游,于是有了意大利小镇广场上那一句
「“That's money, the substance that makes theworld real. There's something so corrupt and sexy about it.”」
这种和金钱的矛盾关系也多次出现在《聊天记录》中,萨莉常用阶级物质和精神世界的冲突来呈现资本主义带来的冲击。
《聊天记录》一开始,由于没有金钱的压力,弗朗西斯对工作的观念和玛丽安相似,甚至觉得自己没必要挣得超过标准工资,对金钱特别是中产阶级生活方式近乎鄙视,而在她被断了生活费不得不在咖啡馆打工养活自己后,她开始重新审视物质,并开始焦虑自己文学的高学历将来能不能养活自己。
谈到文化和阶级,《正常人》中有一段对文学朗读会的直接的讽刺:
「“Connell’s initial assessment of the reading was not disproven. It was culture as class performance, literature fetishised for its ability to take educated people on false emotional journeys, so that they might afterwards feel superior to the uneducated people whose emotional journeys they liked to read about.”」
文学朗读会,或是文学,在资本主义世界时常沦为阶级和财富的彰显,就像艺术收藏一样,艺术作为私人财产而存在。通过将中下层阶级主角置于上层文化阶级角斗之中的手法,萨莉将资本主义世界的虚伪一一暴露在读者面前。
这种阶级与文化编织成的虚伪面纱在都柏林大学学生身上也有体现,康奈尔发现他有钱的同学们对没读过的书都能有”独到“的见解,并能热情洋溢地表达出来:
「“All theirclassroomdiscussions wereso abstractand lacking intextual details...most people were notactually doing the reading. They were coming intocollegeeveryday to haveheated debatesabout booksthey had not read.”」
作为立场鲜明的马克思主义者,萨莉能将自己对阶级、物质、资本主义的观点以观察者的视角融进小说,不带偏见、不加评判,而是让读者自行体会理解。
但值得注意一点是,往往作家对阶级和性别等议题的兴趣使得其作品易于被贴上例如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等标签,萨莉甚至因为犀利鲜明的文风和锐利的当代视角而被称为“21世纪塞林格”,但这些标签化做法本身其实与作家意愿背道而驰。
玛丽安就是玛丽安,她不是爱尔兰年轻女性的代表,更不是当代女性的代表,康奈尔就是康奈尔,他的存在也许打破了许多男性刻板印象,但也并不意味着他是当代男性的楷模,萨莉想要呈现的是在多种外在社会力量因素和内心错综复杂的情感因素作用下的独立个体的成长。
最后,祝愿所有人都能碰到生命中的玛丽安/康奈尔,不然的话,一起孤独吧。
◤一个声明:
文章里面用到的唯一一个中文quote和部分文字参考来自即将出版的中文版译者写的一篇文章,链接如下:
其他quote不是不想翻译,是因为想让大家感受一下萨莉的语言,强烈推荐读英文版。
微博:弗朗西斯都可以
微信:弗朗西斯都可以
故事本身是落俗的,一个富家女喜欢上穷小子,两者天然有不能逾越的阶级鸿沟,同时两个人都不觉得自己是“正常人”:玛丽安家境良好,天生聪明、独孤、对自我内在价值感受低、觉得自己不值得爱、有受虐倾向,在小镇的高中上受人排挤;康奈尔适应性强、讨好型人格、害羞、边缘、受缺钱的困扰。
萨莉·鲁尼的叙事克制、娴熟,拿捏得非常好,本一个青春期的烂剧情被她写得抓人,我很久没有为小说中的人物如此牵肠挂肚了,直到读到书的最后一页,我还在为他们担忧着,期待着。萨莉·鲁尼就像心理学大师,把那种复杂又微妙的情绪刻画到位,我常常在康奈尔身上看到自己的软弱,又在玛丽安身上看到自己的无助,他们斗嘴的时候就像我自己心中不同人格在打架。
Connell潜入Marianne生活的方式是由他母亲在她家做保洁员开启的,某种暗示,他们并非同学关系这么平等。阶级的矛盾是一条隐形的线,这个时代还在强调这种冲突显得非常出土文物,但实际生活里,我们都知道英国人还被阶级问题困扰,于是才对皇室王子们娶了平民王妃(实际也是资产阶级家女儿)的故事大肆渲染,纯正打破阶级壁垒的爱情少得可怜。经济链条上看,不知道Connell有多少零用钱是从Marianne母亲那里获取的,即便是劳动力与金钱的等价交换,仍然让这段爱情看上去不那么平等。当他们一起进入都柏林三一学院时,仿佛位置颠倒,富家女变得受欢迎,穷小子成了边缘人物,这比较符合更成人社会的规律。
一个看似彷徨的爱情故事,但不止于爱情。两个明明彼此喜欢,有着害羞和欲言又止的心动,有着激情的亲密性爱,却又不断周旋在不同人身边的年轻男女,他们之间有阶级不同的微妙关系,有初恋的电光火石,有对性的着迷和探索,有原生家庭的疼痛,有友谊和同辈压力,有个人成长。
“如果人们悲伤时会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那只是因为人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这才是悲伤呈现出的真相。”我想与一个不喜欢的人谈恋爱、发生性关系都可以被看作是无意义的事,我们总做了许多无意义的事来回避内心的脆弱。
我最喜欢的一段对他们关系的描述:“有时他觉得自己和玛丽安像花样滑冰选手,即兴地进行讨论,如此熟练而完美地同步,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优雅地将自己抛到空中,尽管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却每次都能将她接住。他们知道在入睡前可能还会做一次爱,于是聊天变得更加愉悦,而他觉得,他们亲密无间的讨论,话题时而抽象时而个人,也让做爱的感觉更好了。”这是一种青梅竹马的默契,合二为一的认同感,是对亲密关系最好的诠释。
“这些年来,他们就像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环绕彼此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但最终她帮助了他,她让一种新的人生成为可能,她可以永远为此而欣慰。”有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你们之间都像存在吸铁石一样让你们重逢,卸下面具。要相信,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让她/他成为“正常人”。
Young adulthood的年龄定义范围是从十几岁到20出头的年轻人,Sally Rooney的两本小说都是以Young adult(简称YA)为主体来写的,充满学生气息,母题也是他们的成长困惑,这类小说又被称为问题小说或成长小说,总能看到同辈压力、原声家庭、身体疼痛、心里疼痛、初恋、初次性经验、心理疾病如抑郁症、厌食症。
Sally Rooney的叙事很特别,这也是最让我着迷的地方,生活的材料千差万别,但总体来说很难逾越质的不同,关键是看作者如何处理和运用这些材料。她就像两百年前的奥斯汀一样,描写的都是日常中的小事,是过去丘吉尔们对奥斯汀的那种评价——茶杯里的文学。茶杯里的文学难道就一定不如泰晤士河上的翻船事件那么无与伦比吗?我看未必。太多作家书写离奇,哪怕是对青春的书写多少也太过渲染美好或者伤感,但是我们那些最真实的、不易察觉的矛盾、焦虑、苦恼都被Sally Rooney看似不费力的书写方式表达了出来。只有具备天赋、勇敢、冒险精神的作家,才能如此善于观察人们在最深层次上对自己说的谎言,善于审视原谅,善于描绘爱情。
我们又何尝不是在爱情中寻求安慰和相互改变,一次次对自己撒谎,最终成为一个正常人呢。
英语写作课读物。越读越有趣。她埋了很多伏笔,前后多次呼应,结构工整,虽然有时不免冗余。是乍看之下粗制滥造,细品非常精巧的小说。
关于真实和不真实。像是走马灯,一个图片置于另一个图片之上,层层叠叠的金鱼,不同的空间。甚至颠倒,如同漏斗,经过中间神秘的轴心点,彼处的一切被过滤,又在此处呈现完全不同的样貌。我非常喜欢Sally呈现出来的割裂,干净纯粹。割裂空间和时间中又存在联系。Connell觉得自己在两个世界中来回。他在小说中——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寻找真实。M在不真实的关系中——在表演性的关系中——寻找真实的痛苦,或者痛苦的真实。
有趣的反讽。在所谓正常人看来,M和世界没有联系,她缺乏触碰真实世界的通道,而C是她唯一的通道,只有在和C的关系中她觉得一切——包括她的身体、情感、灵魂——都不再是artificial了。M想,对Lucas一切都是artificial的;而C想,文学讲座是artificial,not real at all。一切是倒置的。包括时间,社交,家庭关系,金钱,既真实又不真实,社会建构,对于Normal People来说一切真实的东西对M和C来说却是Pointless and not make sense at all。是因为他们不正常吗?还是因为他们能看见表面真实之下更深刻的不真实呢?
A nation becomes a nation by forgetting so many things. 一个人为了成为社会人也要不停遗忘。这就是为什么C在Rob葬礼后H争风吃醋时那样难以置信,觉得那般荒谬。Rob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渴望外界认可的人,这与C本身何其相像。如果没有遇见M,没有她的支撑和陪伴,等待C的结局估计也是自杀。C看见Rob的死亡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另一个结局。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而H却在此时质问他为什么那么关注Marianne,为什么不带她见她的朋友;所以M会疑惑为什么这些人要在死人的Facebook上留下“想念你”的留言,疑惑那有什么意义。在此时此刻Rob意外的死亡把一直埋藏在他们以及所有其他人内心深处的虚无扯出来了,且像线团一样越扯越长,越搅越乱。M肯定在想,活着难道就是这样的吗,每个人根据一个想象中的剧本走一遭,所谓交流,难道就是聊那些那么荒谬的假想的东西吗。
M和C不正常吗?他们正常极了。一个正常人在一个不正常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显得正常?我也不觉得这是一个讲“因为家庭暴力和社会阶级和校园暴力,他们抑郁了,没关系,互相舔一舔然后去找心理医生看看病就好了”的故事,或者一个“他们跟世界如此疏离看世界如此奇怪是因为抑郁症,治好病就万事OK”的故事。更像一个戴眼罩的人和一个没戴眼罩视力5.1的人。他们抑郁只是因为他们的视力好,只是因为他们没戴眼罩,所以能看到更多。抑郁是果不是因,暴力是体现也不是因,因则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怪异和荒谬。所谓心理治疗和治病也只是重新给他们戴上眼罩而已。
为什么像走马灯?因为是双重视角。两个图案的重叠。Real is imposed on the unreal while the unreal is imposed on the real. 前面那种是所谓Normal people看到的,不真实的芯子却裹着真实的外壳;后面那种则是C和M看到的,真实的芯裹着不真实的外壳。可是当C和M打开了后一种,他们看见了真实的芯子,却发现这个芯子的实质是Nothingness,是虚无,所以他们茫然,手足无措,荒谬,大笑。
M的本质就是无,或者另一种空。她像是一潭静止的湖水,或者一面空气做成的透明的镜子。什么都只能穿透她,或者反弹回来。所以Alan和M学校的同学都讨厌她(或者恨她)。她没有反应,他们无法触碰到她,而她却又把他们照得那么清晰,那么丑陋。C是个特例,他能够碰到M这面镜子,M对于他来说是实体的,而他在M面前时澄澈透明的。C也是唯一令M感到真实、同时也是唯一能真正伤害到Marianne的人。
M说她很爱听J和女友通话,听她们互相说I love u,bye,好像这样就看见了真正的幸福。不过我不认为J就有所谓真正的幸福。没有人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人的认知局限决定了人们总是从对立和相对来看事情,没有不幸就不会感到幸福。人们在追求永恒吗?也许吧。或者他们也只是在不断追求更美、更善而已。
在最后(273p),有一句很有趣的话。“He brought her goodness like a gift and now it belongs to her.” 《会饮》里问爱是什么?Diotima说Love is the desire of the permanent possession of goodness for oneself. 这里的Possession是占有,却不是独占。“善”从你身上被带到我身上,你却不会失去“善”,如同你传授给我知识却不会失去知识。
从2017年至今,我一直生活在萨莉·鲁尼的世界里。最先翻译的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聊天记录》,其次是第二部长篇《正常人》,其间还穿插了她的短篇《工资男》与《色彩和光线》。出于工作需求也出于真诚的兴趣,我会定期在网上搜索萨莉的名字,读一读关于她的最新书评。我和写小说和诗歌的朋友们谈论萨莉,她的书、她的活动、她的外貌、她的感情生活、她的感情生活和她的写作之间的关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萨莉的声音指导了我的写作,直到这种声音变得太吵,反倒成为一种心理障碍。我知道这种状态是什么,哈罗德·布鲁姆将之称为“影响的焦虑”。摆脱这种焦虑的方式之一是解构。我想知道,萨莉·鲁尼是怎样炼成的。
找到的第一个线索叫弗兰克·奥哈拉。奥哈拉在萨莉的作品中共出现过两次。第一次贡献了《聊天记录》的题记,“在危机关头/我们总要一次又一次地决定/我们究竟要爱谁”,引自他的代表作《致危机关头的电影业》。第二次是在《正常人》里,主角康奈尔环游欧洲时为灵魂伴侣玛丽安购买了一本奥哈拉的诗选。
奥哈拉是活跃在纽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纽约派”诗人之一,这一流派的代表人物还包括前不久去世的约翰·阿什伯里。他的正职工作是MOMA博物馆的当代艺术策展人,许多诗都在午休、聚会、上班时写成。奥哈拉对发表作品并不上心,面对出版商的邀约常常半途而废,因此在猝然离世前只留下两本薄薄的诗册,《第二大道》和《午餐诗》。
我在网上找到了奥哈拉的若干代表作及《午餐诗》电子版,刚读了几首就开怀大笑,相见恨晚。更让我激动的是,在奥哈拉和萨莉之间似乎有一种共振,诗人的作品里隐藏着解读小说家的钥匙。奥哈拉的语言亲和、透明、随性,行诗一波三折,满载惊喜和幽默。比如他的代表作《和你一起喝可乐》里,上一秒诗人还深情款款地说,“我看着/你,比起世上所有的肖像画/我更愿意看你”,下一秒便话锋一转,“除了可能偶尔看看《波兰骑手》/不过反正它在弗里克博物馆”。又或者在《一则小小的旅行日记》里,他郑重地写道:
这是个多么辉煌的国家
充满了犹疑和干邑
还有比基尼......
这种在日常与诗意、玩笑与神情间的切换,也常常出现在萨莉的写作里。比如《正常人》里,康奈尔给远在瑞典交换的玛丽安写信:
说句题外话,我们昨晚坐出租车从凤凰公园里穿过,看见了很多鹿。鹿这种动物长得还挺奇怪的。它们晚上看起来像鬼,眼睛还会反车灯的光,变成某种橄榄绿或银色,像特效。它们当时停下来,观察了一下我们的出租车,然后才继续往前走。对我来说,动物停下来会让我觉得很诡异,因为这让它们看起来很有灵性,但或许这只是因为我觉得它们停下来是在思考……当时看到它们并没有让我想起你,但后来回想时我觉得你们有相似之处。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个比方而生气。我可以跟你聊我们坐出租车穿过凤凰公园前去参加的那个派对,但说实话,派对很无聊,没有鹿有趣。
又或者在小说刚开始时,叙述者不动声色地形容康奈尔的长相:“(他)的头发是深色的,脸轮廓分明,像一副罪犯的肖像画。”
奥哈拉与萨莉相似的地方还有他对待艺术的态度。受抽象画派思想的影响,奥哈拉心中,高雅艺术和大众文化没有高低之分,他的诗像好客的主人,既向《下楼梯的裸女》敞开,也欢迎广告标语和友人便签入座。他写《圣母颂》,劝说
全美国的母亲们
让你们的孩子们去看电影吧!
……
到时不要怪我
要是你没接受我的建议
到头来
家庭破裂
你的孩子们又老又瞎地坐在
电视机前
看着
他们年轻时你不让他们看的
电影。
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萨莉不仅在访谈中再三提起对作家“明星化”的警惕和抵触,还在《正常人》中借康奈尔之口对朗读会等文学活动进行了反思:
它是一种文化性质的阶级表演,受过教育的人迷恋文学,因为它能带他们体验一段虚假的情感历程,他们喜欢读没受过教育的人们的情感历程,以便读完后可以感觉自己比那些人高人一等。哪怕作家本人是个好人,哪怕他的书真的很有见地,所有的书最后都会被营销成地位的象征……或许这就是这个行业赚钱的方式。在这种公共朗读的场合出现的文学,不具备抵抗任何东西的能力。
读完《致危机关头的电影业》后,我怀疑,萨莉选择引用这首诗作为题词,不仅因为那句话暗示了《聊天记录》的主题,也因为那首诗表达的一种立场。《致危机》以一种夸张到戏谑的语气表达了一种真诚的态度,它首先批判故弄玄虚的季刊和实验戏剧,其次一一赞美为大众所熟知的银幕明星,甚至不忘歌颂那些一闪而过、只有两三句台词的群众演员。和萨莉一样,奥哈拉反感将艺术奉上神坛,远离大众,最终被资本明码标价。
另一条更直接、更具揭示意义的线索来自乔治·艾略特。
《聊天记录》里,乔治·艾略特的代表作《米德尔马契》出现了四次。前两次在医院里,弗朗西斯在母亲的陪伴下就诊,获知自己患了子宫内膜异位症;另一次是和尼克大吵之后,最后一次是英语课上,助教就《米德尔马契》的威尔·拉迪思拉夫提问,病痛发作的弗朗西斯没能回答上来。
许多评论家已经注意到萨莉的小说有着十九世纪小说的内核。安妮·恩赖特在为《正常人》写的那篇热情洋溢的书评里说:“驱动《正常人》的是十九世纪小说里的那种引擎;叙事者的声音拥有包罗一切的权威,当人物对自己的生活失去掌控时,这种权威让人更不好受。这本书比你想象得还要智慧,还要是非分明(moral)。”
可为什么是乔治·艾略特,而不是主要作品也都发表于十九世纪初叶的简·奥斯丁?《正常人》里让康奈尔牵肠挂肚的就是奥斯丁的《艾玛》。更进一步讲,同为乔治·艾略特的作品,为什么《聊天》里弗朗西斯阅读的是《米德尔马契》,而《正常人》的题词来自艾略特生前最受争议的《丹尼尔·德龙达》?
我隐隐记得艾略特的生平,和网络资料一核对,心里大约有了个底。即使在当下,艾略特仍算得上一名相当独特的女性。她在32岁那年与知名哲学家、批评家乔治·亨利·刘易斯相识并相爱,尽管刘易斯已婚且因故无法与妻子离婚,二人仍然私奔到德国定居。直到艾略特去世,她都未能获得家人尤其是兄长的原谅,迫于主流社会的压力,只能借笔名发表作品。
所以萨莉选择艾略特,是因为艾略特的生平和弗朗西斯的形成了某种呼应吗?弗朗西斯爱上的尼克也是有妇之夫,因为种种原因,他和妻子梅丽莎选择维系“开放式婚姻”,二人也没有离婚的打算。弗朗西斯的母亲比维多利亚时期的舆论温和太多,但她也曾为弗朗西斯敲响警钟:
母亲突然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车堵在交通里。她握的力度出乎我意料,几乎有点狠。妈,我说。然后她松开我的手。她用手指把头发向后捋好,然后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
你真是个狂野的女人,她说。
我只学最好的。
她笑了。哦,恐怕我可比不上你,弗朗西斯。你得靠自己去弄明白这些事了。
弗朗西斯说她“只学最好的”,最好的是谁呢?会不会是乔治·艾略特?女性的自我唤醒是艾略特笔下的恒久主题。当弗朗西斯的身心均遭遇危机,她捧起了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契》,这是否是萨莉试图给她一点力量?这是我的一个猜测。
在比照我第一次收到的《正常人》终稿和最终成书时,我发现萨莉在下印前更改过一次题词。最初的版本是
伟大的爱神触碰到了她;他命令她做什么呢?接受他人的指责——艰难的自我改变——忏悔——忍耐。如果她对他哭泣,又有什么用呢?她像跌倒了的孩子般哭泣——希望他能拉起她的手,她才不至于迷失自己。
后来改成了
精神状态的变化是一个秘密,人们将它恰当地命名为“皈依”,对我们当中许多人来说,无论天或地都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启示,直到某种个性同他们的相碰,带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影响,并迫使他们接受它。
这两段都来自《丹尼尔·德龙达》,且都来自女主角格温德林·哈莱斯的内心独白。《丹尼尔·德龙达》以双主线的手法交叉讲述了同名男主角和格温德林相识相知的故事。丹尼尔聪慧慷慨,格温德林美丽自私,二人尽管彼此吸引支持,最后却未能在一起。小说接近尾声,丹尼尔向格温德林告知自己的婚讯,格温德林在悲伤之余,发现自己因为与丹尼尔相识,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等等,这不就是《正常人》的主题吗?《正常人》同样采用双主线叙述,隔章切换视角,主角是两个在小镇上长大、后来前往都柏林求学的爱尔兰年轻人。康奈尔和玛丽安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却因为年轻时特有的嘴拙和误会而分分合合。
小说结尾处,两人好不容易复合后,康奈尔却收到了纽约某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录取通知书。玛丽安在一番挣扎后,选择了接受未知:
或许他会回来,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们现在拥有的将一去不复返。然而对她而言,孤独的痛苦远比不上她曾经的痛苦,那种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痛苦。他将美德赠给了她,现在它是她的东西了。与此同时,他的人生在他面前展开,通往四面八方。他们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真的,她心想,真的。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正如她喜爱的扎迪·史密斯曾以《关于美》致敬E.M.福斯特的《霍华德庄园》,萨莉也用《正常人》致敬了《丹尼尔·德龙达》。她本人对自己的师承落落大方,曾推荐读者将《正常人》和《丹尼尔·德龙达》比照阅读,不仅因为后者在她写作《正常人》遇到困难时,提供了解锁的钥匙,也因为它本来就是一本出色的作品。
至此,我的考据之旅告一段落。除了萨莉,谁都不会知道炼成萨莉·鲁尼有多困难,我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找到她和她汲取的源头,试着将两点连线。不知不觉间,我的写作也挣脱了萨莉的引力,继续前行。然而我知道一切并没有回到原处。她将许多关于写作的美德赠给了我,现在它们是我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