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闺艳血

鲍嘉之所以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演员之一，在于他擅长表现人物外表与内心之间极大的反差。在这部电影里，鲍嘉扮演的主人公斯蒂尔也是这样一位内外反差极大地角色。一方面他在面对几个小之前还在一起但突然被杀害的死者照片时，表现出惊人的冷漠甚至冷酷无情。另一方面又悄悄在路边买鲜花叫人送给死者的家属以示悼念。一方面因遭身边人反复怀疑而迁怒打伤路人，另一方面又寄钱给人家表示道歉。但在对待真爱上，斯蒂尔是完全发自内心由内向往外毫无掩饰的，就像《简爱》中的爱，那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真爱，就像《傲慢与偏见》中的爱，就是讨厌有附带条件的爱，超越一切只专注在对方这具体的人的爱才是真爱！假如格雷真的爱斯蒂尔，那么斯蒂尔身边多年的好友兼经纪人在临近尾声所说的“爱他，就要包容他的优缺点包容他的一切”已经足够了。假如她真爱他，就应该稍微留意一下斯蒂尔多年的老部下，即那位办案警察而不是警长对斯蒂尔的信任。友人、老部下都能信任，而在激情中的女人却不信任，只能说明这种爱不够真切！不够纯粹！不够义无反顾！影片的最后，鲍嘉再次展现了他特有的表现人物内外反差的天赋，在自己全身心投入的女人面前得不到真爱的那一刻，他压制住了内心中远大于凶杀案中被怀疑的痛苦、愤怒，除了稍许失落便即刻恢复了一贯的表面冷漠，悄悄地离去，不带走一丝云彩！

M的，拍得这么NB！

虽然我很想看Bacall和她老公能演出啥样的版本，但GG + HB的组合是从未预想到的美妙，影史经典结尾居然是二位即兴出来的…

本片中HB有些时刻搞得我紧抓椅背，也只有他能演出如此迷人与丑恶共存，或者如Andrew Sarris所言，“只有鲍嘉那终极的不敬与无谓能够刺透平庸，到达狂野浪漫的彼岸”。

P.S., 怪不得Louise Brooks觉得Dixon Steele最像现实生活中的HB，高傲、孤独、酗酒、低沉… 再加上一点就着的暴脾气，确实很Bogie。

其实也不止是自己掏钱拍电影解析自己的Bogie有“作者性”。本片导演在华纳拒绝借出Bacall后极力推荐自己的夫人Gloria Grahame，银幕内Dixon Steele和Laurel Gray的爱恨纠缠，很难说不是镜中花水中月，对照着银幕外Nicholas Ray和Gloria Grahame婚姻的分崩离析。据说为了不让自己或GG因为婚姻生变而被替换，Ray声称自己“有剧本要改”，每晚睡在片场化妆室，而GG也跟着装作一切如常，还秘密签署一份合约，“除周日外每天九点到六点，我的丈夫可以控制我的行动，他的意志高于我的意志”… 这一套下来，全剧组没人知道他们已经分居。拼老命也要“内外映照”，没有比这样的“auteur”更“auteur”的了。

原本结局和现在这段影迷称颂的冷峻结尾其实大相径庭：Steele于争吵中扼死了Gray，Nicolai前来告诉Steele他的罪名已经洗清，发现Gray后将正在写最后一行剧本的Steele逮捕。Steele告诉老友他终于写完了剧本，全片最后的镜头本应是打字机上的一页，上有Steele在车上对Gray所说的那段话，“ I was born when she kissed me, I died when she left me, I lived a few weeks while she loved me”。

早在制作中期就拍完了这段结尾的Ray却开始无法接受，把所有人赶出摄制场地后，和HB与GG即兴创作出现在这版充斥着存在主义式冷峻和毁灭性的结局。

Ray后来回忆说，自己就是无法相信原来的结局（虽然原来那版他也参与了编剧），“操，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浪漫不必以这种方式结束，婚姻不必以这种方式结束，暴力不是最终的结局。让观众来决定Bogie走出公寓时会发生什么事”。

这何尝不是反映出导演对他自己和GG婚姻的无望的追求呢？现实照射入银幕：纵然“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屈就”，也仍然是“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徒用呼吁去干扰昏聩的昊天，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正如评论家Ed Gonzalez写到的，“与加缪的《局外人》并无不同，《兰闺艳血》是最纯粹的存在主义入门读物… 两人可能彼此相爱，但很明显，他们都是自己的受害者，无从维持这样的幸福… most smart，most devastating”。

至于心性敏感的HB有没有发现片场情绪的种种变化，我们不得而知。但很明显，他对Dixon Steele的诠释相当细腻动人又面目模糊，值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更深处探寻：或许部分是他对自己的冷眼，部分是GG眼中的导演，部分是导演潜意识里的自己…

拍《洛城机密》的那位Curtis Hanson的评价是：如此真挚，如此感人，如此发人深省… 好像演员与导演都赤身裸体站在观众面前。当演员与导演之间发生这样的结合，“it’s breathtaking”。

要我说呢，自由女神的火炬该换HB去举：和华纳决裂自己开制片公司，掏钱买剧本看导演和女主演离婚（bushi，给导演最大的创作自由），烈火烹油之时亲手举刀冰冷地解剖自己… 这简直就是艺术自由的北极星，高挂在好莱坞雾沉沉的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