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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为自己,上帝反大家》电影剧本
文/〔德国〕维·赫尔措格
译/冯由礼
【编者按】本片拍于1974年,是赫尔措格在拍摄《阿基尔·上帝的愤怒》之后的又一部力作。影片描述了弃儿卡斯伯·豪塞的神秘故事,用画面表现了他为走向社会、取得别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待遇而作出的无休止的努力。影片表现出所有社会偏见都指向卡斯伯,通过他的遭遇反映了以特权和教会制度为基础的社会的全部虚伪和毫无顾忌的利己主义。对此赫尔措格是持批判态度的,他采用怪异的表现手法,希望从观众那里引发出真正的理性和人的尊严。
本片于1975年被授予戛纳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是赫尔措格艺术风格的重要标志,也是新德国电影得以享誉世界的代表作之一。
一间昏暗的小屋——卡斯伯的监禁室
一片昏暗。在这黑乎乎的图景外面,天刚破晓。曙光初现。我们第一次看见了卡斯伯,他不停地哼哼,发出野兽般的怪声。在这持久而令人难堪的昏黑中,映出了字幕。
渐渐地亮了一些。幽暗的小屋,比躺在那里的卡斯伯宽大不了多少。室内冰凉,墙壁凸凹不平,像个地窖,地上铺着麦秸。墙上,在站起来及肩的高度,有两个并排的长方形小窗户,只有书本那么大小,仅仅从这里能透进一丝微光。透过窗户上几条极细的缝隙,我们发现窗户被一些圆木堆从外面封住了。在卡斯伯的左侧,放着两匹固定在小轮子上的小木马。在木马旁边还有一个玩具:一只雕刻得十分粗糙的小狗,它也装着轮子。这些小动物都漆成白色,身上系着几条色带,系得乱七八糟,松松垮垮,因为卡斯伯不会打结。此外,他身旁还放着一个空水罐,在一小块唯独没有麦秸的地上,放着两片没有动过的面包。在右侧,离卡斯伯的屁股一掌远的地上,放着一个很浅的瓦盆,上面有一个木头盖子。在卡斯伯身后,我们隐约可以看见一扇矮门的轮廓,但是卡斯伯显然关心的只是那个水罐和他的小动物。
卡斯伯非常平静地坐在小屋里,姿势很古怪:两脚伸得开开的,大腿紧挨着地面,甚至在胭窝也是完全平放着的。他在膝盖以下盖着一条粗羊毛毯子,但他的赤裸的脚趾露在毯子外面。卡斯伯歪歪扭扭地蜷缩着,当他稍微侧身的时候,我们发现他被一条皮裤上的腰带拴着,带子的另一端固定在地上。此外,卡斯伯还穿着一件宽大衬衫,系着吊裤带。从他的动作我们看得出来,他甚至想都不想坐直了,对栓自己的腰带也丝毫不烦心,显然他把这一切认为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像一头无所谓的野兽。
卡斯伯泰然地坐在那里,玩具木马上的色带围绕着他。他也不去碰它们。后来,他提起了水罐,把它放在嘴边,但是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了。卡斯伯久久地把水罐举在嘴边,仿佛过一会儿水会自动流出来似的。
现在,字幕放映完了,传来了卡斯伯的声音,热忱却又有些踌躇,但动人心弦。
卡斯伯的声音:我必须说,那时候我很困难。那永远关着我的地方,就是那间监禁室,看来对我来说是满不错的,因为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关在那里的时候,从没有见到过一个人。我有两匹木头做的马和一只小木狗,我总是玩它们,但我说不出来我是整天地玩还是整星期地玩,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一天,什么是一星期。我想描写一下监禁室里是什么样子:那里面有麦秸。我的裤子后面是开口的,我打开木盖,在那儿大便。旁边没有东西,也没有炉子,什么也没有。我是从来不挪动那玩具木马的,因为我不知道能挪动它们,那些色带也耷拉下来了,因为我不知道能打结。我也不知道还有另外的人存在,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我也没有见过雷雨,什么都没见过。我口渴的时候,就拿起那个小水罐,有时候把它长时间地放在嘴边,可是水从来不流出来,我经常等很久,看水是不是会流出来,因为我不知道,要在我睡觉的时候才有人把它灌满水。我关在那里很长很长时间,我不晓得另外还有人存在。我对世界一无所知,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一匹马和一裸树,也没有听到过什么声音,对于说话我更是一窍不通。另外,既然我被拴在地上,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站起来。对于新出现的面包和对于我的大便被清除掉,我一点也不惊奇,因为我以为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一直是快活的和满意的,因为从来没有受到过伤害;我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直到那个人来了,并且教给我怎样模仿他写字,但是我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卡斯伯身后的门敞开了,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卡斯伯既不害怕,也不惊奇,并且心平气和地接受对待他的摆布。那个人带来一张小凳,把凳子横放在卡斯伯的双腿上,又把一张纸铺在凳子上,把一支铅笔塞在卡斯伯手里,然后在卡斯伯身后握住他的手,把着手让他写。
卡斯伯的声音:这时,那个人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听到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把一张小凳放在我面前,又拿来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接着,他抓住我的手,把铅笔塞在我手里。
陌生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陌生人让卡斯伯自己书写,但他只画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之字形的线。陌生人又握住卡斯伯的手写出了一些字母,渐渐地,卡斯伯开始临摹出字来了。现在,镜头推近了一点,我们看到卡斯伯比较清楚地写出了他的姓名:卡斯伯·豪塞。
陌生人开始教卡斯伯说话,他连续讲了几声“马”,发音很认真。卡斯伯踌躇着,倾听了许久。陌生人抓住了小木马,又握住卡斯伯的左手伸向马去。他把木马前后地推来推去。“马”,卡斯伯摸着小马说。陌生人又让他重复了几遍,同时又引导他的右手去写字,“记住这个。”陌生人说。“记住这个。”卡斯伯说。“记住这个,反复说它,那你就会从父亲那儿得到这么一匹好看的马。”陌生人讲道。“从父亲那儿。”卡斯伯说。这时,陌生人小心地离开了卡斯伯,消失在后景中,又剩下卡斯伯一个人了。室内又暗了一些。
卡斯伯的声音:后来他站在我背后把着我的手教会了我这些,后来我独自一个人也这样做。练习写字,一直一长时间地那样做,并且记住了他所说的一切,从此以后我知道了马的名称。那个人又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可是他把凳子和纸留了下来;好,我第一次感到了这个人的存在,但我看不见他,因为他在我背后;凳子还是照原样摆在那里,当时我很笨,所以我躺下的时候也没有挪动那张凳子。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喝水、吃面包,然后开始写字,写完以后,我把两匹马排齐了,随后我又像他那样把马摇来摇去,但是我摇得很用劲儿,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受不住了……
天刚黎明。卡斯伯把马前后地推来拉去,他用的是左手,推得很用劲,后来又在木盖上来回推马,响起了一阵强烈的空洞声。卡斯伯兴奋得高声喊叫,像一头野兽一样。这时,他背后的门敞开了,一根木棍狠狠地击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卡斯伯大吃一惊,吓得都喘不上气来了。门又猛地关上了,与此同时,脚步声也急骤远去。
卡斯伯的声音:……后来,那个人来了,用一根棍子打我,痛得我轻轻哭了起来,落下了眼泪。我的右胳膊肘疼得厉害,可我不知道这种打击是从哪里来的,再说我连打击是什么也不懂。于是,我变得非常安静,那是因为我心里觉得很痛苦,我又把马摆齐了,也轻轻地放下了色带,可我自己也不知道轻到什么程度,后来,我大便以后,轻轻地盖上了木盖。我坐和躺在上面的那堆麦秸,是我永远也离不开的,第一,那是因为我根本不会走路;其次,是因为我离不开原地。我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把我留在那里,我从来没想到过要离开,我也没想到过我是被关在这里。
仍是黎明时刻。我们看到沉睡的卡斯伯,那凳子仍横放在他的双膝上。这时,陌生人从门里走了进来,他解开了把卡斯伯拴在地上的腰带,给卡斯伯穿上了上衣和鞋子,随后力图把半睡半醒的卡斯伯拽起来。陌生人背朝着我们拿出一块手绢,把卡斯伯的双手绑在一起,然后拉着卡斯伯站起来,同时极力扶着他,让他靠在墙上。卡斯伯任凭自己的双手垂下去,他并不知道他应该站住。陌生人用臀部把卡斯伯用力顶在墙上,不让他倒下来,然后从背后把卡斯伯捆起来的双手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终于背起卡斯伯走了出去。
卡斯伯的声音:那个人又来了,他把我弄醒,给我穿了上衣和鞋。然后他扶着我靠在墙上,把我的两只手围在他的脖子上。他把我从监禁室里背出去以后,又弓着身子把我背过了一座小山……
荒凉的山,大的树丛
黄昏。我们从远处看到陌生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背着卡斯伯从后山坡爬上山去。绿草如茵,山顶上长着几棵粗大茂盛的老山毛棒。突然,从树梢的上方看到,远方的天边涌来了一团骇人的乌云,在一片树林那边暴风雨一阵猛似一阵。
卡斯伯的声音:……我在那儿冷极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户外,同时又有一股可怕的气味扑面而来,使我很不好受。于是我就喊了起来,这时那个人又说又做手势,让我停止叫喊,否则就不给我马了……
摄影机向前推近了一些。在山顶的树干之间,陌生人放下了卡斯伯,让他面朝下趴在地上。雨后的野草有些发霉。陌生人解开了紧紧捆住卡斯伯手腕的手绢。这时,卡斯伯已经累得睡着了。后来他醒了过来,但是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从来没有趴下过。陌生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他,让他站了起来,随后又推动他的双腿,开始让他学走路。
卡斯伯的声音:……我也说不上在山上呆了多长时间,因为我睡着了。等我醒来时,我躺在地上,并且是脸朝下;同时我还闻到一股讨厌的味道,一切都使我不舒服。我完全醒过来时,我转了一下头,被那个人看到了,于是他走过来把我扶了起来,教给我走路;开始的时候,他搂着我的腰引导我走,但是后来,由于我不会迈步和走路,他就用脚轮流地向前踢我的两只脚。因为走路对我是那样困难,这一切又都使我很难受,我就哭起来说“马!马!”我的意思是让他把我送回原来关着我的地方去……
陌生人放倒了精疲力尽的卡斯伯。天色渐渐黑了,下起了毛毛细雨。陌生人一再地教卡斯伯这样一句话:“我想成为一个像我父亲那样的骑手。”有好几次,卡斯伯吞吞吐吐地学着他说:“那……的骑手”。陌生人又拽起卡斯伯,无情地教他走路。
卡斯伯的声音:……从上边落下来一阵阵眼泪,我说马,我的意思是说停下来,因为我不知道那下的是雨,而雨是自动停止的。我的脚非常痛,可我的确也说不出来是怎么个痛法。后来他给了我一点水和面包,他一直站在我后面,我永远也看不见他的脸;我吃完以后,我确实自己行走了几步,可是我的脚还是疼痛不止。后来天完全黑了,我立刻就睡着了,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
天已漆黑,夜幕降临。
走向城镇的道路,非梦幻的图象
当我们又听到卡斯伯的声音时,天仍然黑着。他说第一句话时,天色漆黑。随后便亮了,非常亮。在明亮的绿色背景上,我们在短暂的闪光中看见了几茎很引人注目的野草。
卡斯伯的声音:……醒来以后,我第一次看见这里有什么,我瞧见一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这里有绿色,有草,非常明亮,我的眼睛被刺痛了……
天空亮得炫人眼目,仿佛你在直视着太阳一样,大地上的一切蒙上了一层极度明亮的白光。
卡斯伯的声音:……后来我们走了,我的脚很痛。我记不得我们走的那条路了。那里有一条小径,上面有车辙。我衣服上还挂满了松树针,那里刮着风,那里的树林是茂密的……
一条沙土的小径,我们短瞬间看见一道马车的车辙。上衣袖子上的松树针。阳光照着几棵孤零零的松树,它们仿佛在轻轻摆动。
卡斯伯的声音:……那里有一块玉米地,亮得让我难受,蟋蟀唧唧地叫,而我以为是有人在哪儿发出尖叫声……
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一眼望去,仿佛无数的电灯闪着炫目的光。头顶上空似乎有一股高压电似的强大力量。这片小麦好像没有边际,是虚幻的、呆滞的、毫无生命的。我们听到蟋蟀尖细的唧唧声,这鸣声越来越大,有时像人在齐声喊叫似的,振撼着人的耳膜。
卡斯伯的声音:……后来我说“像个骑手”,我的意思是说鸣声刺耳,这次行路弄得我很累。后来那里有一座山,一个农夫,一条狗,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
蟋蟀的鸣叫声不绝于耳,有如一群人的合唱。我们在耀眼的亮光中,由近而远地望过去,看到山谷中有一个小丘和一条小溪,小溪非常狭窄,几乎全被野草遮住。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残留着一些柳树桩。不远处,立着一棵多年的死树。一只发怒的狗在咬一棵树的树皮。那个农夫随身带着一枝猎枪,随后,这些景物消失在灿烂的阳光中。
卡斯伯的声音:……那里有一个女人和一片水,水边上有一头牛,有一个小男孩站在牛背上,这使我感到很害怕,我还看见男孩是光着脚的……
我们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些要洗的衣物在小河平静宽阔的水面旁突然站住,她弯下腰,有些不知所措,直勾勾地望着我们,一动也不动。在她背后稍往小河下游一点,一头公牛在宁静地饮水。一个约五岁的男孩赤脚站在牛背上,他提着一根小木棍,轻轻地拍打牛的胁腹。孩子毫不畏惧地望着我们。银幕上闪过一片亮光,犹如一阵暴风雨。蟋蟀的鸣叫声嘎然而止。
N镇的塔洛广场,卡斯伯出世
一个不规则矩形的广场,周围是镇上鳞次栉比的房屋。阳光明媚,时值下午,阵阵音乐和响声似乎是从远处的集市飘来的。陌生人领着卡斯伯从我们面前走过,进入广场。我们只是从背后看着这两个人。陌生人在广场中心停住脚步。他仓促地环视了周围,向卡斯伯说了些什么——卡斯伯显得精疲力尽。然后他把一封信放在卡斯伯手中,又纠正了一下卡斯伯手的姿势,稍向前伸,仿佛要把信递给什么人。陌生人随后向旁边迈了一步,卡斯伯独自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笨拙地向前伸手拿着信。后来,陌生人把自己的宽缘毡帽放在卡斯伯的另一只手里。卡斯伯纹丝不动,活像一只被摆在那里的家禽。我们看到,陌生人长着一头黑发,他匆忙地拐过一个街角,披着的斗篷随身飘起。
卡斯伯的声音:……自那以后我休息了大约二十次,我们才到达那个大村庄。好歹到了镇上以后,他把一封信放到我手里并告诉我,必须站在那里,直到有人来把我领走。从此以后我就会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骑手。我站立了很久,突然,我看见了那些房子。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不懂什么是房屋。在那个镇上我来到了世界上,我是在那里出世的。
卡斯伯的近景。他的身子有些摇晃,笨拙地力求不改变自己的姿态。他拿着信的手竭尽全力地向前伸着,停在半空,他的另一只手垂下来拿着帽子,显得很文静。他的两条腿站成一前一后的姿势,仿佛他在走向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卡斯伯的足尖微微向里拐,这样他才能尽力站直了。他仿佛陷于沉思中。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卡斯伯感到非常惊讶。一只狗在空旷的广场上跑了过去。卡斯伯一动也不敢动,把信伸向前。这时,一个老人出现在背景中,没精打采地走进一栋房子。“马,马……记住这个。”卡斯伯说,仍然保持着那古怪的姿势。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比她更小的女孩走过这里。“喂,你,”女孩子说:“你瞧见安妮丽斯到哪儿去了?”卡斯伯的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他那拿着信伸向前的胳膊显然也增加了一些力量。“当个骑手。”卡斯伯有些高兴地说。
又过了一些时间,卡斯伯仍站在广场上,一只手伸向前拿着信,另一只垂下的手里是帽子。鞋匠韦克曼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身子,身旁是他的妻子,他们面前摆着几盆花草,楼下是鞋铺。韦克曼吸着没有点燃的烟斗,把一些深色的液体倒进种着天竺葵的花盆里。他的手指被烟草熏得发黄。我们看到,韦克曼正在打量卡斯伯。他的妻子也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下面这个古怪的人物。然后这夫妇俩俯下身来,平静地等待着下文。
卡斯伯的近景。他已经没有力量继续把胳膊伸得很直,手里的信稍稍下垂了,但他仍然尽可能坚持着,把信伸向那个想像中的接信人。卡斯伯撇着嘴,无声地便咽着。
韦克曼在鞋后跟上磕了磕烟斗,从侧面走近卡斯伯。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卡斯伯说:“像父亲那样。”韦克曼想知道卡斯伯要到哪里去,在这镇上他是否是陌生人。是否需要帮助他送递那封信?“我想成为一个像我父亲那样的骑手。”卡斯伯说。韦克曼听罢目瞪口呆,他挪近一步,仔细地看了信封,读出上面的字:“‘致N镇,第六施沃林团第四营骑兵上尉阁下’。噢,这很近,过了奥古斯丁路就是,骑兵上尉的家就在街角上,我可以把路指给你,或许,你这位年轻人还有什么别的事?”卡斯伯想说些什么,但仅仅从内心里发出几声令人难解的声音。最后,他终于说出:“马。”韦克曼很想了解这个怪模怪样的小伙子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厄尔兰格或安斯巴赫,还是从雷根斯堡?“雷根斯堡。”卡斯伯跟着他说。“噢,是雷根斯堡。”韦克曼显得很高兴。“雷根斯堡。”卡斯伯又重复了一遍。
骑兵上尉的家
韦克曼拉了一下门铃。卡斯伯糊里糊涂地靠在韦克曼身旁的墙上。现在韦克曼手里拿着那封信。门铃响了片刻之后,一个仆人打开了房门,同时没好气地扣着自己上衣的钮扣,显然刚才的铃声打断了他的美梦。鞋匠告诉仆人说。这位青年是从雷根斯堡来的,给上尉送来一封信。仆人说,上尉不在家,他刚要关上门,又停住了,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韦克曼说,这个青年是从雷根斯堡来的,但他没有讲得很清楚,因为他显然疲劳不堪,接着,韦克曼小心地用手摸摸自己的头,以这个手势向仆人示意这个新来的人头脑有些问题。这两个人思考了片刻。仆人想,可以让这个年轻人在马厩里的麦秸上休息一阵,因为上尉黄昏前是不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让青年把信交出来。“马。”卡斯伯说了一声。“对,到马厩里去,睡在麦秸上。”仆人说。
马厩
卡斯伯像死了似地在麦秸上酣睡。在睡眠中,他仍像刚拿到帽子时那样拿着它。有一匹马把头微微俯向他,带着一副聪明的样子长久地凝视着他。
韦克曼把上尉、仆人、警方公证人、两个女仆和鞋匠带到马厩里来了。在背景中,一个小马倌从顶棚里探出头来窥视。上尉和警方公证人显然对这件事是很认真的。上尉把信举在面前,眯着眼睛读着。
上尉:“自巴伐利亚地区。住址不详。1828年。致上尉先生阁下!”
警方公证人:“阁下,哈一哈!”
上尉:“我交给您一个男孩子,他愿意忠心为国主效劳。这个孩子是1812年10月7日放到我这儿的,我是个穷散工,我自己也有十个孩子,我要干很多活儿才能过日子,他妈把孩子放在我那儿,好让我教养他。我也没打听过他妈,现在我也没有去告诉地方法院,说这个孩子是放在我那儿的。我那时候心想,应当把他当作我的儿子。我用基督教义教他,从1812年起我没有让他离家一步,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长大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家的住处,他不晓得那个地方。您可以问他,可是他说不出啥来。我教给他念字写字,后来问他以后干啥,他说要像他父亲一样当一个骑手。如果他有爹娘,他会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小伙子。可是他没有。您可以给他看一些东西,他马上能学会。
“亲爱的骑兵上尉先生,您可别折磨他,他不知道我的住处,不知道我呆在啥地方,我是夜晚把他弄出来的,他不知道怎么回家。这是我衷心的劝告。我不让人晓得我是谁,要不我会受处罚的。
“并且他身上没有一个铜板,因为我自己没钱,您要是不留下他,可以把他宰了,要不挂在烟囱里”。
仆人试图叫醒卡斯伯,周围的人惊讶地认为,他睡得像个死人。大伙儿终于把卡斯伯拖了起来,但他尽管直立着,仍沉睡不已,仿佛不省人事。韦克曼劝说上尉不要对卡斯伯采取暴力,因为这个青年显然头脑不太清楚,他甚至不会正规地走路,与其说走,倒不如说他在向前蹭。
上尉猛力摇动了一下卡斯伯,连马都惊了。卡斯伯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向周围张望了片刻,似乎想再次陷入酣睡中。这时,上尉用脚使劲踢了他一下,卡斯伯才清醒过来,向周围瞧了瞧,他仔细地看着每个人的手,而不是他们的脸,突然,他发现了上尉军服上闪闪发光的铜扣,便高兴地把身子靠在扣子上。后来,卡斯伯又一下子很兴奋地抓住上尉的肩章,上尉对此相当气愤。警方公证人想知道卡斯伯的姓名,他是从哪望来的,是哪一阶层的人。卡斯伯只是简单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没有做任何回答,于是公证人用加倍大的声调又问了一遍。最后,公证人用尖厉的嗓门追问卡斯伯是从哪里来,由谁带来的,他的护照在哪儿,他是干什么的?“当个骑手。”卡斯伯脱口说道。
骑兵上尉认为,这个小伙子的智力显然十分成问题,因此,警察当局的正式审讯毫无作用。一个女仆有些顾忌地用平静的口气说:“他一定很饿了。”同时把一块肉和一杯啤酒递给了卡斯伯。卡斯伯接了过来,想尝尝,但是吃的东西刚一进口,他的脸就骤然一抽,可以看得出来他吃了一惊,并且感到厌恶,立刻把食物吐了出来。大伙儿见此情景,困惑不解。这时,卡斯伯指着自己的脚轻声呻吟起来。当女仆脱下他的一只鞋时,他们不得不扶住他,因为他不会用一只腿站立。大伙儿上。前一看,卡斯伯脚上布满水疱,大部分已经破裂,流着血。女仆说,他的脚像丝绸那样松软。再一看他的脚趾甲,也是松软和隆起的,像面包皮似的。
根据上尉的命令,卡斯伯的上衣被脱下来,衬衣被解开了。仆人发现卡斯伯的胳膊上种有牛痘。这个记号确凿地说明,这个弃儿是属于上层阶级的,因为只有他们才给自己的孩子种牛痘。必须就这个弃儿的神经状况写出一份报告,否则当局如何判断这个小伙子是不是个捣蛋的骗子呢?他胳膊肘上的伤痕是怎么弄出来的,上尉追问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对卡斯伯叫喊起来。
卡斯伯的上衣,近景。仆人在搜查上衣的口袋,找出一本印制的小册子和一些物品,摆在上尉的面前,上尉在口授,警方公证人在记录。
骑兵上尉:“一本祈祷书,书名是《勿在心灵中忘我》,这是阿尔托埃丁——一个虔诚的人精心汇集的一些美丽而热情的早祷文。
“一小串用玳瑁壳做的念珠,上面还有个金属十字架。
“一把德国钥匙。
“一本印制的小册子,书名是《六篇虔诚而令人信服的主祷文》。
“还有同样一本小册子,书名是《心灵守则》,是在布拉格印的。
“一张折迭起来的方纸,我们,说真的,在里面找到一点点金粉。”
“鞋、裤子、上衣和帽子可以写在一个项目下。”这是警方公证人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些衣物之后说的。当清点过这些东西之后公证人又补充说,这个似乎是被遗弃的小伙子应该由警方拘留起来;这显然使上尉如释重负。像这样的人也实在别无他处可以收容。
卡斯伯突然瞧见了警察的那支公家的铅笔,一下子抓住了它。大伙儿都没有管他。卡斯伯接着在刚才做记录的那张纸上胡乱涂了起来。开始,他一再地写出一些单个的音节,仿佛在作练习,然后,很难让人辫认地写出:卡斯伯·豪塞。在众目睽睽之下,卡斯伯又完全恢复了刚才的样子。他漠然地、毫无所谓地任凭人家摆布。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外景
从外面拍摄:牢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一个面容憔悴上了年岁的看守——希尔特尔,推上了几道门栓,然后打开了牢门上的小窗口,向里张望。从窗户里我们可以看到卡斯伯蜷伏在角落里的一个麦秸垫子上,一副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仍像以前一样,手里拿着帽子。他全神贯注地闻着麦秸,还用舌头舔它。
在小窗的外面,警方公证人、上尉和仆人挤在一起,显然对这种解决办法很满意。公证人认为,也许他的本性甚至是好的。他是心甘情愿地随同他们来到这里的,而且给人的印象是,在当局着手处理这件事之前他无意捣乱。然后他们要他发誓,再对他进行审问。因为看样子他没有患呆小病(注1)或精神病;这之后,还要他在关罪犯和流浪汉的塔里呆上一段时间。
关押醉汉的牢房,内景
牢房相当大,里面放着六张帆布床,上面有麦秸垫子和通常披在马背上的毯子。有一个醉汉躺在垫子上,背朝着墙,发出酣声。他和衣而卧,浑身脏不可言,邋邋遢遢,穿着鞋的脚就放在毯子上。他的裤子褪在尾骨下面;衬衣露在裤子外面;他背上的汗毛十分肮脏;他鼾声如雷,令人生厌。
醉汉床前的地上,是他呕吐出来的一堆半干不干的面条。
卡斯伯的特写。他显得孤孤单单,面容冷漠,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他久久默无声息地畏缩在那里,后来仿佛苏醒了,朝周围环顾了一下,但对一切毫不理解。随后,他的目光盯住一扇轻轻关上的窗户。于是卡斯伯迟迟疑疑地笨拙地朝窗口走去。他缓慢地走了过去,行走时,他的脚总是平平地落在地上,膝盖却抬得高高的。他把身体靠在窗户上,右手仍抓着那顶帽子,卡斯伯呆头呆脑地仔细朝外张望,但看来他什么也不明白。他的眼睛有些水汪汪的,目光中显出微微的激动,看来强烈的光触及了他的内心。直到这时,他还是不能适应外面那种明亮的光线。
窗外的景色。我们看到塔上的窗户,能眺望镇上一个个房顶和一面面山墙。屋顶上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烟雾。两只寒鸦振翅飞过。窗外的远景。同时听到那个醉汉讨厌的、极不规则的鼾声。
关押醉汉的牢房
醉汉平静地躺着,毯子完全推在一边,他的呼吸极其微弱,仿佛他已经死了。
卡斯伯坐在地上,把一个小木马前后推来推去,非常入迷,让轮子很平稳地滑来滑去。在牢门前,默默地站着一堆人,他们注视着卡斯伯,相互推推搡搡。
卡斯伯泰然自若地仰视着这些人,同时仍把小马推来推去。他一面不停地推动小马,一面非常平静地透过那些人朝远处凝视,仿佛他们是玻璃制成的。突然,卡斯伯在推动小马的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吼声,像是在梦幻中似的吼叫着。
希尔特尔的住宅,厨房
厨桌上的午餐。餐桌已经摆好,温和而年轻的希尔特尔太太坐下来。把婴儿的摇篮摆在自己身旁,那个孩子哭个不停。她用右手扶着摇篮,看也不看它,同时用左手安详地进餐。他们身后的火炉上一口锅冒着蒸气,噗噗作响。我们立刻看出,室内的陈设是相当简陋的。
在餐桌的另一头的桌角上,摆着一条长凳,希尔特尔和他五岁的儿子朱利叶斯正费力地让卡斯伯坐下。卡斯伯总想滑到地上去,这样他就可以伸直了腿坐在那里,我们看得出来,他从来没有正经吃过饭。现在他穿着一身新衣服。
希尔特尔又把卡斯伯往上拖到长凳上,并且试图把他的腿放到桌子下面。但是一采取这种姿势,卡斯伯却扑倒在桌子上。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希尔特尔终于把这个笨拙的弃儿安置在长凳上,并让他把腿也同桌子平行地放在长凳上面。朱利叶斯递给卡斯伯一杯水,卡斯伯像过去拿水罐那样,双手抓起水杯,急不可耐地把水一饮而尽。随后,卡斯伯把水杯放在嘴边好久,朱利叶斯终于只得拿走他手里的杯子。于是,朱利叶斯毫不拘束地成为卡斯伯的老师,并因能教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人而沾沾自喜。朱利叶斯把卡斯伯的手拽进水杯里,向他示意杯子是空的,然后又把水杯底朝上,杯里最后一滴水徐徐地落在桌上。朱利叶斯拿着水杯给卡斯伯看,同时一再地说:“空的。”卡斯伯也跟着说:“空的。”但是实际上,他现在还没有真正理解这些含义。卡斯伯又抓起另一只盛满水的杯子之后说:“空的。”显然他把“空的”这个词当成了“杯子”。
“我说,”希尔特尔骄傲地说,“这个家伙挺不错,他表现得相当聪明。他只是不太懂规矩。”
朱利叶斯把一个勺子放在卡斯伯手里,然后把一碗汤推给他。接着,他用明确的动作示意怎样使用它。卡斯伯学得相当好,但是起初他没有用这个奇异的工具来接触自己的嘴。终于,他尝了一口汤,但立刻厌恶地抖动了一下,并且决定除了面包之外再也不吃任何东西。
希尔特尔对他的妻子说,有的人能相当快地习惯于吃正常的食物,而有的人,却要费很大的力,才能使这个有些凶恶的半大半兽变成一个体面的家伙。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
这期间,醉汉已经清醒了,他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捂着前胸,轻声地呻吟着。酗酒使他的脸变得很粗鲁,他的一只耳朵压得扁扁的,像新长出来的一片树叶。“耶稣,圣母玛利亚,”醉汉说,“我的肚子痛死了。”在他的身旁,有一个浑身发臭的老流浪汉,这个新来的人陷人谵妄状态,正在胡言乱语。他连骂带喊:“火,着火啦!”卡斯伯呆在角落里,一如既往地坐在地上,旁边坐着严肃得像个成年人的朱利叶斯。朱利叶斯捏着卡斯伯的食指。“手指。”卡斯伯说。孩子又轻轻地拍了一下卡斯伯的手。“胳膊。”卡斯伯说。“不,手。”朱利叶斯纠正他,“整个到这儿才叫胳膊。”“手。”卡斯伯改了口,然后他用右手摸着自己的胳膊,一直摸到肩膀,说道:“胳膊。”卡斯伯很高兴,他弄懂了。
“火,火,塔着火了!”那个老头子在自己的角落里高声喊叫。
但是全神贯注于学话的卡斯伯和朱利叶斯,并没有听到喊声,朱利叶斯摸了一下卡斯伯的嘴。“嘴。”卡斯伯立即说,接着又说“鼻子。”同时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这是耳朵。”朱利叶斯摸着卡斯伯的耳朵说。“耳朵。”卡斯伯说,同时有些害怕地在自己的头上摸索。他兴奋地抚摸着自己的耳朵。看来,这对他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是的,它的确是属于你的,你完全应该相信,”朱利叶斯说道,“那边还有另一个耳朵。”卡斯伯显得有些怀疑和吃惊。这时,朱利叶斯用劲拧了一下他的耳朵,卡斯伯这才发现它真是属于他的。“火呀,”老头子喊道,“女招待,来杯啤酒!”
朱利叶斯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把它举在卡斯伯面前。“看,那真是你的耳朵。”卡斯伯吓得向后一仰,朱利叶斯把镜子又向他移近了一些,于是,卡斯伯垂下了眼睛像一头野兽似地回避着镜子。朱利叶斯不肯罢休,他拉拉卡斯伯的耳朵,相当大声地说了几遍“耳朵”。卡斯伯终于鼓起了勇气看着镜子,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野兔子似的。他现在领会到,他在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随后,卡斯伯不知所措地探身向前,朝镜子后面查看。“女招待,”老头子喊了一声,“我要撒尿。”
洗衣房,第一次洗澡
卡斯伯和朱利叶斯坐在一个大洗衣盆里,朱利叶斯也坐在盆里,显然是为了让卡斯伯不必怕水。水很热,冒着热气。卡斯伯长着一身细皮嫩肉,看守的妻子又往盆里加了一些凉水,因为盆里的水太热。卡斯伯感到很舒服,发出满意的声音,他在盆里手拍脚踢,像个小娃娃。朱利叶斯把一只小纸船吹向卡斯伯的胸前,卡斯伯高兴地用手掌轻轻地拍打它。这时,女人开始给卡斯伯搓肥皂,当她用一块碎布洗他的耳朵时,卡斯伯显得有些不高兴。然后她让卡斯伯站了起来,又给他下身打肥皂。卡斯伯对此泰然自若,毫不在意。他像一匹马似地站在那里。希尔特尔太太为了摆脱这窘迫的局面,不断地安慰卡斯伯,说他不必在她面前感到害羞,因为只有上帝在看着他们。
卡斯伯突然发现,他身上长年累月的一层污垢被洗掉了,从下面露出透明而洁白的皮肤。皮肤下面细小好看的血管也显露了出来。卡斯伯胆怯地对女人说:“母亲,皮肤!”
塔里的犯人,击剑游戏
卡斯伯消沉地坐在关押醉汉的牢房里,一出特殊的戏就要上演了。他坐在地上,双腿伸得直直的,正在玩他的玩具木马,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醉汉和老头子已经不在了。卡斯伯的垫子里装了新的麦秸。在一个新制的木架子上,很整齐地排列着十来个木制的带轮子的动物。
在卡斯伯面前,站着一个穿军服的骑兵中尉,他用一把剑向卡斯伯攻击,不停地刺杀,但绝不真正刺中卡斯伯。中尉停顿了一下,然后大喊一声“哈”,一步向前,猛地向卡斯伯的头旁刺去。在这之后,中尉又采用了走优雅舞步的法国击剑方式,在卡斯伯脸前舞动手中的剑。卡斯伯却专心一意地玩他的木马,只有一次心不在焉地朝那把剑看了一眼。那位趾高气扬的中尉无可奈何,只好凶狠而盲目地朝空中“嗖”的猛刺了一剑。中尉停了下来,对卡斯伯的无动于衷很是惊讶,但同时对自己的无比英勇也沾沾自喜,然后他转过身去。
直到此刻,我们才发现牢房内另有十多个人在观赏这场演出,他们都拥挤在靠近门口的墙边。这时他们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一名警官表示,他再也不认为这个小伙子是个大骗子,因为此人显然毫无恐惧感,一点也不知道害伯。中尉却又作出了一种别出心裁的举动。
中尉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拿到卡斯伯跟前。卡斯伯抬头看了看,一面抚弄着中尉军服上闪闪发亮的铜扣子,一面发出愉快的声音。这时,卡斯伯发现他跟前的地上放着一支蜡烛。他欢喜地去抓火苗,但他用手指拨弄烛芯的时间过长了,他把手缩了回去,难看地咧开嘴,哭了起来。他无声地哭泣着。
希尔特尔的住宅
非常温情的场面。卡斯伯俯身在婴儿的摇篮上,一步也不敢动,仿佛这是一片禁地。接着,卡斯伯把右手伸进摇篮,随后又想小心翼翼地把手缩回来。
现在我们从近处看见了婴儿。他只有六个月,头上戴着一顶绣花童帽。婴儿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卡斯伯的食指不放。卡斯伯小心地勾起食指,摇篮里的婴儿笑了。
卡斯伯突然感觉似乎背后有人注视着他,于是他轻轻地向前弯下身,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婴儿不松手。卡斯伯却不敢用劲把手指抽出来。
我们看到婴儿的母亲希尔特尔太太站在门口,她平静地注视着卡斯伯,正在拿主意。
卡斯伯轻轻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有过失的、失望的表情看着女人的脸。他想离开摇篮,却办不到,我们看到:当他抬起手来的时候,也把婴儿的小手带到摇篮边上来了。
女人朝卡斯伯微笑着,同时拿定了主意。她本能地作出了正确的决定:她把孩子从摇篮里抱了起来,果断地把他放在卡斯伯的双臂之中。卡斯伯又惊又喜。他轻轻地吻着婴儿的头,极其温柔地爱抚怀里的孩子,样子像个盲人似的。“母亲,”卡斯伯尽力地说了出来,他咧着嘴,流着眼泪,“我是无依无靠的。”
塔里的犯人,黑母鸡
有四个农村的男孩闯进了牢房,看得出来,他们是来作弄人的。他们站在那里,想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卡斯伯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张画着李子树的图画,他正在试图把它临摹下来。“我很荣幸。”卡斯伯很满意地对来人说,他很高兴,因为说得正确。他坐在地上点了点头,耳朵一下子红了。那几个孩子斜视着他,没有对准他的眼睛看。
一个面孔丑陋的孩子躲在另外几个男孩的身后,悄悄地把一只小鸡放在地上。它哪里是一只小鸡!它是一只绒毛蓬松的大黑母鸡,显得愚蠢无比,孩子们给它脖子上装饰了一条宽缎带,上面挂着一枚奖章,垂在它的胸前。那个躲在后面的男孩把这只鸡从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站在那里观看的大耳朵乡下孩子——双腿之间推向卡斯伯,这时我们发现了另一个情况:这只鸡被灌醉了。
有一个孩子说了一声“哼”,接着又把一块浸了烧酒的面包塞进鸡的嘴里。母鸡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转了个身,又朝回走去。它在卡斯伯面前呆头呆脑地摆了几下头,接着又企图啄它胸前的奖章,结果一头栽倒在地上。当那只鸡终于又立起来的时候,卡斯伯这才注意到它。
卡斯伯吃惊地跳了起来,“黑的”,卡斯伯害怕地说,“黑的,黑的。”这时,母鸡发狂地“咕咕”了几声,把头靠在地上,翻了一个筋斗,卡斯伯又惊又怕,浑身发抖,紧紧地靠在他的枕头上,随后步步退向牢房里最远的一个角落,企图沿着墙壁向上爬。
这时,四个男孩粗野地又是嘲笑又是挖苦。随后,他们拿起酒瓶,顺手抓起母鸡,狂笑着走开了。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
卡斯伯坐在地上,周围摆着一些晒干的草和压平的花,他把这些花草整齐地排列在身旁的一张张白纸上。在他的木架子上摆着一套奇形怪状的、装着轮子的小木马,它们很准确地按照高矮排列着。
在卡斯伯面前,站着一个四岁左右、挺讨人喜爱的小姑娘,她异常活泼,充满热情。小姑娘是五岁的朱利叶斯的朋友,朱利叶斯小小年纪却已经有了一种父辈的尊严。
“早安,小白猫。”卡斯伯说,同时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形成一个圆圈,而其他的三个手指则向上翘起(注2)。他一面说,一面用那姿势独特的手指在地上敲出说话的节奏。
“你把手套丢了。”小姑娘说。
“你丢了,你丢了。”卡斯伯说,他觉得这句话对他来说太快了。
小姑娘装成一副教师般严肃的样子,举止庄重地朗诵起一首诗来:
早安,小白猫,
你丢了你的手套,
这牛奶属于你,还是属于我?
我在这儿舔,
你在那儿舔,
舔,舔,舔,牛奶真正好。
舔,舔,舔,牛奶真像葡萄酒!
卡斯伯睁大眼睛听小姑娘朗诵,看来这首诗使他印象很深。接着,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这是很久以来他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卡斯伯高兴极了,大声欢呼起来。小姑娘像个尊贵的夫人那样感到很自豪,她行了一个屈膝礼。
“阿格尼丝,”朱利叶斯过了一会儿说,“这还是太长,他听不懂。”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夜
“你喝两品脱,就尿两品脱。”卡斯伯恭顺地说。一群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围着卡斯伯站着,他们硬教他清清楚楚地说这句话。这些人止不住自己的笑声,还卑鄙下流地摆动着身体。卡斯伯糊里糊涂地跟着学。
塔里的犯人,关押醉汉的牢房,外景
在装着格棚的小窗户外面,拥着几个重要人物,他们时而向小窗里望一眼。牢房内传出阵阵表示不满的声音和朱利叶斯的欢笑声。
市长轻声对警察局长说,这个弃儿原来是英国骑兵队伍中的一员,当这支队伍驻扎在上巴勒登时,他开了小差。不过,这种说法是靠不住的。但市长相当有把握地认为那些流言蜚语完全是无稽之谈,那些流言把卡斯伯与巴登王室联系起来,说他被剥夺了继承王位的权利,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会把他结果了的。再说,巴登主室是不容怀疑的,尽管它的王位继承权是有所争议的。市长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一切,因为这个小伙子长得粗野、毫不文雅,而这与具有王室血统的人是极不相称的,因为他们天生有着高贵的品质。市长最后说,应该考虑一下如何让这个小伙子自食其力,迄今为止他是靠民众养活的。应该有人想办法让他自谋生计。是否可以利用群众对他的好奇心来做到这一点。
然后市长又转身向窗户里张望,看看牢内干什么,他对此有些兴趣,但又露出厌恶的样子。
关押醉汉的牢房,内景
我们只能看到卡斯伯的床,它放在角落里,其余的床已经移开了,只留下了几副床架。卡斯伯撇着双膝坐在地上,在他撑开的两条腿之间有一只猫,他抱着它,因为它总想逃跑。“用手,用手。”卡斯伯一面对猫说,一面把一点吃的东西放在它旁边,想教它用爪子把食物送进嘴里。朱利叶斯坐在卡斯伯旁边,捧腹大笑。卡斯伯对自己干的事很认真,力求不让那只左扭右摆的猫摆脱掉。
后来,他又非常严肃地试图教猫立着走路。他让猫用后腿站着,它恼怒地嘶嘶乱叫,突然抓了一下卡斯伯的手。他又是害怕又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放开了猫。呆在一旁的朱利叶斯一点也不帮助卡斯伯,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卡斯伯弄得心慌意乱,他抓起毛线和毛活儿,用那笨拙的粗手指织了起来。他已经织好的毛活儿只有他手掌那么大,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
集市上的一个帐笼,内景,人类中的四个谜
一个简陋的集市,帐篷是破旧的。节日的活动显得凄凉箫条。气氛是阴郁的。由于赶集的人打算寻欢作乐,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因此这种气氛就更显得突出。有许多人往帐篷里拥,把里面挤得满满的,其中有不少妇女和小孩,还有几个酒鬼,他们举止粗野,吵吵嚷嚷。
我们可以看到,从一个透明的半圆形的幕后面闪出一点亮光,似乎有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这时,经理从侧面走上狭窄的前台,幕后立即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他穿着杂技团的服装,身上的装饰物和脚上的漆皮鞋闪闪发亮,手里挥动着一根指示棍。
经理首先向观众表示欢迎。“女士们,先生们!”他呼喊着,力图让那些不安分的人平静下来,他这样做,为了第一次在同一个地方向观众展示人类的四个谜。他请求大人把孩子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免得他们搞恶作剧。孩子们可以站在前面一些,但不能越过那条规定的线。帐篷外面热闹的音乐声掩盖了经理的声音。他提高了嗓门来介绍第一个谜——小国王。幕后响起了嘹亮的喇叭声。
经理眨了一下眼,于是有人猛拉了几下幕布,把它拉开到将将能看见那个小国王的位置。
宝座安放在一个稍稍高起的木台上,它非常宽大,装饰着各种雕刻花纹和闪闪发光的小金属片。小国王畏缩在宝座的角落里,仿佛是被流放到那里的。小国王实际是一个矮小的侏儒,约四十岁,脸上却布满了老年人的皱纹。他的皮肤像是皱缩了的苹果皮。他穿着一双小小的白色长统靴,肩上披着一件用兔皮做的“裘皮”上衣。他伸出双手,这才勉勉强强地能用手指尖够着宝座两边的扶手。在他的头顶上,用一根绳子吊着一只巨大的、很惹人注目的王冠。在小国王的面前有两条卷毛狗,穿着用金线刺绣的制服,用立正的姿势后腿立起。小国王凝视着众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气。
经理介绍说,这位是庞特国——传奇的黄金之国的国王,他本是一个古老的巨人种族的后裔,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国王变得一个比前一个更矮小了,这个国王是这一家族中最后一个了;如果这一家族能再延续几个世纪的话,那就没有人能看到庞特国最后的国王了,因为他会小得像一只跳蚤那样。
惊奇的观众喜出望外,孩子们更是欣喜若狂。
“现在,请站在前面的观众有礼貌地挪动一下,让后面的人也能有欣赏的机会。下一个是莫扎特。”经理嚷嚷着。幕布又被拉开了一些。出现了一个年约七岁的男孩子,文雅,面容像个王子。他一身小绅士的打扮,穿着洛可可(注3)式的服装。他拿着一节用硬纸糊成的排水管。排水管的里面是涂成黑色的,他目不转晴地朝里面凝视。
经理大声说,莫扎特在三岁前一直不说话,后来他开了口,但是只要求听莫扎特的音乐,其他什么也不说。他不分昼夜地迷上了莫扎特。五岁时,他已能记住莫扎特的全部乐曲。目前,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注视地上黑黢黢的洞穴、地窑的入口和排水沟,他全神贯注于这些,并且能够冥想这黑暗中的世界。当他五岁那一年,人们想送他上学学习读书写字,而他根本不再说话了。这个男孩子说,他之所以不能学习,因为白色的纸太耀眼。从那以后,他拒绝再说话。
观众又朝前涌去,喇叭声响了起来,幕又拉大了一些。经理大喊大叫:下一场将是一个部落的活生生的表演,表演者是来自新西班牙太阳之国的一个未开化的印第安人。
那个名叫霍姆布列西多的印第安人出现了,他很削瘦,显得有些低能,但目光迷惘。他穿着三件上衣——一件件套上去,肩上披着一方绣花的印第安式套头披肩。在他那剃得光光的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有帽耳的印第安人的毛线帽子,上面有浅红色的刺绣。他穿的短裤刚刚过膝,两条赤裸的瘦细的小腿像是没有包裹的电缆,脚上有一双平底鞋。幕刚一拉开,这个印第安人就用一支竹管做的印第安人的排箫吹奏一支具有异国情调的动听的乐曲。观众都向前挤去,尤其是孩子们都想靠近他一些。
经理向观众宣称,这个未开化的人是他那部落中最后一个幸存者,他是一个印第安人表演团的成员。这个演出团曾在欧洲演出过多场。印第安人不停地吹箫,因为他确信,如果他停止吹奏,镇上的居民就都会死亡。他永远穿着三件上衣,这是为了御寒,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为了抵挡人们呼出来的气息。经理还说,这是一个很快活很规矩的家伙,但是除了印第安方言之外不会说另外任何一种话。
接着,经理大声宣称,将展出第四个谜。在喇叭声的伴奏下,幕完全拉开了,我们看到的是——弃儿卡斯伯。经理说,卡斯伯在当局的允许下,同意每天下午到这里来,以便减轻镇上居民对他的经济负担。
我们看到卡斯伯站在一个平台上,可以立即觉察到,他丝毫也不明白这里的一切是怎么一回事,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到这里来的。卡斯伯站在为他设置的一个木制平台上,在周围的四根木柱之间拉着粗粗的彩绳,这样谁也不能太靠近他。卡斯伯站着的姿势仍像当初在N镇发现他时候的那个姿势。同样的穿着,同样的一副受折磨的样子:一只脚稍微迈向前,左手拿着一封信,伸向假想中的收信人,右手拿着帽子,很有礼貌地垂着。
观众向前围拢过来,又惊讶又感到有点窘迫。经理一边说一边用他那根指示棍指指点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卡斯伯。我们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因为这时响起了强劲而庄严的音乐声。远景。卡斯伯像在N镇的塔洛广场上出世的那一天一样,陷入空虚、惊恐、凄凉、浑浑噩噩的境界中。
我们看到多梅尔站在观众后面。显然只有他一个人是理解这一切的。
杂技帐篷的背后
卡斯伯和霍姆布列西多坐在帐篷后面一个兽笼前;它是安着轮子的,木栏杆相距很窄,非常坚固。朱利叶斯拿着一根棍子和一个大铁环在背景中跑了过去。他们俩的周围是一些简陋的货摊和帐篷,脚下野草丛生,麦秸被践踏得混在泥泞中。一小堆粪,一把草叉……一片荒凉景象。霍姆布列西多独自对着一头熊不慌不忙地吹着排箫。
兽笼的近景。我们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头熊,它漠然地躺在笼里肮脏的麦秸上。它的嘴巴尖儿伸在木栏杆之间,嘴上罩着一个皮口套,正深沉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视着笼子外面的两个人。
“熊病了。”卡斯伯在练习说这句话。“熊病了,熊病了。”他说,显然这是他偶然从朱利叶斯那里学来的一句话。霍姆布列西多用一种阴森森的感情吹奏着。他们二人久久地相互凝视。
开阔的田野,“祖父”、“父亲”和“儿子”
远处,一群人兴奋地在田野上奔跑。这是一片美丽如画的麦地,绿油油的小麦还没长高。传来一阵呼喊声。现在我们可以分辨出,有三个人影跑在人群的前面。镜头推近了一些,原来这是三个逃亡者:莫扎特、霍姆布列西多和卡斯伯,他们在田野上奔跑着。长着平足的卡斯伯笨拙地连跑带跳,长着小细腿的霍姆布列西多跑在最前面,他的三件上衣的钮扣都解开了,殿后的是莫扎特,那套洛可可式的服装妨碍着他的行动。当这几个逃亡者越过一道小水渠时,莫扎特被困在那里了。那里正好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排水管,它黑黢黢的,显得很神秘。莫扎特突然停下脚步,蹲在地上,惊奇地凝视着黑黑的洞口。他立即陷入极度恍惚的状态中。
在追捕者当中有经理、警方公证人和稍稍靠后的多梅尔。追上莫扎特后,他们留下几个人照管他。其余的人继续追赶。人越来越多,约有十来个人,还有一些妇女。
卡斯伯奔跑的速度渐渐减慢了,霍姆布列西多跑到了他的前面。追逐者也加快步子,朝他们追去。在一个小山谷里,出现了三棵并排的枫树:一棵大的,一棵中等的,还有一棵树干还相当细。它们像是祖孙三代,而从追逐者的呼喊声中,我们的确清楚地听到人们确实是用祖父、父亲和儿子称呼这三棵树的。靠近树林边上,有一个养蜂场,它的背后有一些稠密的槽沟,里面种着云杉树苗。霍姆布列西多慌慌张张地爬上了那棵“儿子”树,这棵细树勉勉强强承担着他的份量。
这时,跑在最前面的是卡斯伯了,他一直跑到树林边上。我们看见他拐了个弯,消失在云杉中。“站住,”警方公证人大声冲卡斯伯喊叫,“我说,你快停下来,”他边喊边气喘吁吁地暂时停下脚步。
有一半人继续向前追赶,他们冲进云杉丛中,把一人来高的小树撞得东倒西歪。他们呼唤着卡斯伯,对他的逃跑感到很奇怪,以为他疯了。
这其间,霍姆布列西多已爬向“儿子”的高处。如果他再继续往上爬,细树干就有可能会折断,因此,没有人敢跟着爬上去抓他。
警方公证人怒气冲冲地叫霍姆布列西多下来。这位身着制服的公证人自认为是这群人的头头。这棵树要给毁了——它是三年前由霍依泽尔的孙子种植的。霍姆布列西多为了逃跑,为什么没有选择“父亲”或“祖父”呢?霍姆布列西多不予回答,这时,他已经镇定下来了,呆呆地注视着迫赶他的那些人、经理大声地问霍姆布列西多:“你要什么,你生活得不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嘛。”终于有一个人向树上爬去。这棵小树被压得慢慢弯了下来,大伙儿像摘水果似地把霍姆布列西多从树枝上拽了下来。
追逐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云杉树丛中寻找卡斯伯。“他怎么会一下子不见了?”有人说。他们要重新搜查这片树林,但不是随随便便地搜查,而是有系统地查找。除这里之外,他不会逃到别处去的。
多梅尔平静地站在树林边上,冥思苦索。然后,他果断地绕过养蜂场,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放工具的棚子。在一些木板、工具和放蜂巢的架子之间,卡斯伯畏缩在那里,他的脸红得像灼热的铁,就如同当初在地窖里似的。他安静地坐着,对什么都不闻不顾,对多梅尔的出现也视而不见。
田野的景色。一伙人宁静地站在一丛树木旁。响起庄严的音乐声。
卡斯伯站在窗前,冬天
卡斯伯站在窗前,静悄悄地向外面的花园眺望。时光流逝,已是冬季。玻璃窗的下半部结上了冰花。万籁俱寂;在花园尽头的一座小桥上,有一个人倚着栏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冰封的小溪。一只黑色的渡鸦伫立在白雪皑皑的花园里,呱呱地叫,呼出一缕缕寒气。片刻之后,它蹒跚地走开了。卡斯伯宁静地用鼻子吸了吸气。
房子里有一只古老的钟敲出谐和的声音。
多梅尔的房间,内景
在住房的底层,有一间宽敞的房间,装着几扇很有气派的窗户。时值夏季,从外面传来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啼声;从一扇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一丛丛的红醋栗和花园的一角。一棵胡桃树沙沙作响。房间里的陈设很实用,墙壁上挂着几张画,书架上放满了书,摆得很杂乱,看来真有人在读这些书。
在前景中,卡斯伯坐在一架钢琴前面,现在,他的上唇上有了一络柔软的小胡须,这说明已经过了不少时光。但是也有其他显而易见之处:卡斯伯依旧流露出一种漠然的神态。他的一举一动仍然有些异常,尽管他并非不修边幅,但看来他很需要洗个操,他的面容明显地表现出,他是非常忧郁的。
卡斯伯初学钢琴,他正在弹《自由射手》中那段简单的《处女合唱》。他再三地弹错琴键,每当弹错一个音,就气得挥动双手。他的举止急促古怪,至今仍缺乏自信。多梅尔穿着一件礼服站在卡斯伯背后,满意地聆听这个受监护者的演奏。多梅尔看来很博学,面容慈祥,双目炯炯有神,但面色苍白,带有病容。他微微向前弯着腰,情真意切地纠正卡斯伯的弹奏。
卡斯伯突然停止弹琴,转身面对着多梅尔。他不能继续弹下去,他无法全神贯注,他感觉“它”在内心中非常强烈。
卡斯伯站起来,踱步走向窗前,向花园中眺望。多梅尔尾随他走了过去,慈祥地把手放在他肩上,默默不语。卡斯伯说,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意料不到的”老了。长时间的沉默,多梅尔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觉得现在最好是一言不发。
花园中的散步
花园相当大,不太整洁,有几处仿佛被人遗忘了的幽雅谐趣的角落。多少有如一座英国花园。花园里长着几棵硕大的胡桃树,一座花架,上面爬满了一丛丛紫丁香和各种醋栗,有几坛花卉和蔬菜。在花园的尽头,有一排稠密的、长期没有修整过的小山毛榉,形成一道树篱。更远处,有一条小水渠,上面架着一座带栏杆的小桥。围着花园,有一条不太平整的杂草丛生的砾石路。在胡桃树下,放着一条小长凳和一张露天用的桌子。房子的外面长着一棵高大的梨树,不得不用支架撑着。它几乎遮住了房子面向花园的前墙。
卡斯伯和多梅尔默默地在花园中漫步。卡斯伯走路时仍然把膝盖抬得高高的,把脚平平地落在地面上。他说话时的语调和用词,仍然与众不同。当他被难住或在选择一个用词时,他总是慌张地用食指在空中比画,仿佛在寻找某句话里那说不出来的空白之处。
“我心里做了一个梦。”卡斯伯说。多梅尔让他讲述一下。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卡斯伯没有回答,而是在构思词句,嘴唇微微地嗫嚅。过了一阵,多梅尔说,他对卡斯伯的进步很满意,因为在两个星期之前,卡斯伯还总是把自己的梦当成真事。那时,卡斯伯说,他去拜访了市长的妻子,而实际上,她出外旅行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卡斯伯点了点头。
还有一点是很奇怪的,卡斯伯以前为什么没有做过梦。在他最初被监禁时,他根本没做过梦,因为他什么想像也没有。但是以后呢,他为什么也没有梦?也许他做过梦,却把它错误地当成真事,而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卡斯伯紧张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说:他没有把握认为自己真的被监禁过,也许被监禁在另外一处;还有,关于散步,这是否也是一个梦。他说,他心里梦见了高加索,他到高加索去了。
多梅尔满意地说,卡斯伯在学习时涉及过高加索,他的梦就来源于此。但是卡斯伯说,他很清楚地看见过高加索。首先,在山腰上有一个奇怪的村庄,那里有白色的房屋,一些台阶代替着街道,其次,台阶上有水在流。
高加索的幻象
刹那间,我们看见了卡斯伯所叙述的景象,它神秘而奇特,忽隐忽现。我们看到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有一个村庄,很像异国的南方,涂着白色的台阶由四面八方汇集成一条由台阶构成的大路。每个台阶上都有流水,最后变成了一条小河。
卡斯伯突然停下脚步,说他看见了高加索高耸的红色山峰,在群山的后面是一片平坦的田野,那里有许多房屋,都是白色的,各不相同,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些住房一眼望不到头。他说他曾向“远不可及”的地方眺望。
我们着到高耸的群山。从山巅上朝下眺望,夕阳西下,天空和云彩映成紫色。在烟雾中,我们发现了一条山脉,后面又有一条,再往远处,又看到第三条山脉若隐若现,然后是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无边无际。我们的视线徘徊在这难以置信的群山之间,那紫红的颜色令人惊叹不止。突然,我们看到一片浩瀚的平原。平原上有一些神秘的庙宇,顶端又高又尖,涂着白色,装饰得华丽多采,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来的。我们的目光投向远方,辽阔的平原空空荡荡,只有一些虚幻的楼阁。这种数以百计的楼阁,令人头晕目眩。这些幻象稀奇古怪,忽隐忽现,前所未见,有如世外之物。
多梅尔的房间,内景
卡斯伯坐在屋里,对面坐着四个德高望重的牧师。在一张小桌上摆着茶壶和几杯茶,但是,感到很不自在的卡斯伯,没有动他面前的茶杯。女管家凯蒂——这是一个身段丰满、温厚的乡下妇女——端来一小盘饼干,随即退了出去。
几个牧师一本正经地吃着端来的点心。其中的一个是富尔曼,他有一张肥胖的脸,齿上有牙垢,硬领上还遗留着吃早餐时蛋黄的污迹,他坐在卡斯伯身旁,而卡斯伯正尽力躲避着他呼出的气。富尔曼说话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嘴里的牙齿全坏了。其他三个牧师都没有像富尔曼那般目空一切。富尔曼问卡斯伯,被监禁时,他是否对上帝有一个蒙昧的概念;富尔曼一边提问,一边意味深长地瞧着自己的同事。
卡斯伯说话时很紧张,用手在桌上敲着每一个音节。他说,他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只是知道在监禁时他是什么也不想的。他也完全不明白他们前些日子对他所讲的那一切。他不能想像上帝如何能从虚无中创造出一切,因为他对这一切并无概念。四个牧师把头挤在一起窃窃商议,看谁有什么办法让卡斯伯能理解这一切。随后,富尔曼向卡斯伯靠近了一些说,他应该相信,因为如果在宗教教义隐晦的要素中寻根究底,那是罪孽深重的。卡斯伯说,他丝毫不懂他的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他需要学会写字、读书,然后才能领会这些事情。“不。”富尔曼对卡斯伯说,他应该优先学习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卡斯伯说,如果他想制作什么东西,他必需有某些材料来制作它们,所以他们应该告诉他,上帝怎么能用“一无所有”来制作某些东西呢?
富尔曼敲着桌子要卡斯伯住口。卡斯伯说,如果是这样,他就更难谈下去了。于是他们的讨论到此为止。一阵尴尬的沉默。有一会儿功夫四个牧师没有对卡斯伯说话,然后又把头靠拢在一起。最后,富尔曼让卡斯伯重复他的话,跟他背诵一段祈祷文。卡斯伯重复祈祷文时,显得既不愉快又不情愿。
一条小巷,监禁犯人的塔,外景
将近正午,
文:罗杰·艾伯特
翻译:Joshua
维纳·赫尔佐格的电影不依赖通常意义上的“表演”。当找到一个能体现角色的本质的演员时,他感到最满意了,接着他便会以极度地热情来研究这种本质。布鲁诺·S 便是一例,这位姓氏长期不公开的演员其实是一个街头艺人兼铲车操作员。他是赫尔佐格两部电影《贾斯伯荷西之迷》和《史楚锡流浪记》中的核心人物。他是一个妓女的儿子,被关在精神病院23年之久,即便如此,赫尔佐格坚信他并非疯子。
布鲁诺是个奇怪且固执的人,孩子般地直率且倔强。在《贾斯伯荷西》一片中,他东瞅西看,有时甚至在一边狡猾地瞄向摄影机,给人感觉他并非在注视观众,而是在注视着我们(It doesn't feel like he is looking at the audience ,but through us)。他可能除了演他自己什么都演不了,而这正是赫尔佐格需要他的原因。在该片的评论音轨中赫尔佐格说在德国他被诽谤利用智障人士,但如果你带点同情心研究下布鲁诺(study Bruno sympathetically)你会发现,为他着想(by his lights=?in the light of him),其实是他在利用赫尔佐格。在评论音轨里,赫尔佐格把他描述为“电影中不知名的士兵”。
贾斯伯荷西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1828年的一个清晨,他揣着一本圣经和一封信出现在某个市镇的广场。在电影里,就像实际现实中那样,从出生开始的前20年时间,他一直被一名不知名的看守关在一间地下室里。被镇政府和一对善良的夫妇收养之后,他开始学着读书写字,甚至谈起了钢琴。贾斯伯讲起话来就像每一天对他都是个迷一样:“女人们擅长做什么?”“我来到这个世界就像一次猛烈的坠落。”想一下当他说“我梦见……”时所表达的概念。
对赫尔佐格来说,事实和虚构的界线是不停转换的。他不关心精确度,只关心效果,关心超验的狂喜(transcendent ecstasy)。《贾斯伯荷西》并不通过叙述主人公的经历来讲故事,而是一张由惊人的行为和形象组成的马赛克拼图:一队艰难地爬山的忏悔者,一伙由一个瞎子领队的沙漠客商,一只刚抓到虫子的鹳鸟。这些形象除了反映和说明贾斯伯的挣扎之外和他没有什么联系。赫尔佐格对“解开”这个孤苦伶仃的家伙的身世之迷毫无兴趣。正是神秘性吸引了他。
纵观这位生于1942年,至少拍了54部片子的大导演的所有作品,你会发现各种各样体现了赫尔佐格想引起人们注意的那些品质的角色。在《玻璃精灵》(1976)里,赫尔佐格试图描绘一个被剥夺了生计的村子,为此他对整个剧组都施了催眠术(hypnotize the entire cast)。在《沉默和黑暗的世界》(1971)和《侏儒也是同样长大》(1970)里,他尝试想象瞎子、聋子和侏儒的内心生活。这些人并没被他们的生理缺陷所束缚,相反他们因能进入正常人无法进入的领域而获得了某种自由。他拍了两部关于德国人迪特·丹格勒的片子,纪录片《小小迪特想要飞》和故事片《重见天日》。第一部电影里,在海军服役的丹格勒就扮演他本人,回顾一次从越共战俘营越狱穿过丛林的痛苦经历。第二部电影里,他由克里斯蒂安·贝尔扮演。赫尔佐格曾解释说他编造了记录片里的几次事故,而那部故事片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对拍摄电影本身所受磨难的记录(and the feature is in a way a documentary about the ordeal of making itself);贝尔看上去骨瘦如柴;真正的丹格勒瘦得只剩85磅。贝尔的表演某种程度上模仿了摩西·崔德威,后者在赫尔佐格2005年的纪录片《灰熊人》里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走在一群灰熊之中,该纪录片正是基于崔德威在被灰熊误解之前抓拍的一个视频片段完成的(a 2005 documentary based on video footage Treadwell took before find himself mistaken)。还有Jouko Ahola,一个芬兰举重运动员,两次被成为世界上最强壮的人,赫尔佐格用他作《纳粹制造》(2001)的主角。该片讲一个波兰大力士,犹太人,正好符合希特勒时期柏林的雅利安人理想。他并不是演员,却是适合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
确实,贝尔是个专业演员,但他也是被雇来演他能体现的角色,做他能做的事。想一下克劳斯·金斯基的例子,赫尔佐格诸多影片——《阿基尔,上帝的愤怒》(1972)、《陆上行舟》(1982)、《诺斯费拉图》(1979)、《非洲黑奴》(1987)、《沃切克》(1979)中的明星。一个演了135部电影的演员,但金斯基告诉我他只看过其中的两到三部。他是一个情绪激动、容易狂怒的人,据称因为这一点经常撞在赫尔佐格的枪口上(A man of towering rages and terrifying rampages, which at one point allegedly had him at gunpoint with Herzog)。《我的魔鬼》(1999)的主题,是赫尔佐格对一个他又爱又狠的家伙的原始记录(The subject of "my best fiend",Herzog's savage documentary about the man he loved and reviled)。在赫尔佐格电影里的金斯基不能看作演员,而应看做某种推动电影的工具。
从某些方面来讲赫尔佐格电影生涯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木匠斯坦内尔的狂喜》,一部关于一个跳高滑雪队员的纪录片。那个家伙太棒了,如果他不中途主动下降就会飞过着陆区域落到停车场里去。他的天赋反而成了局限,他梦想永远在空中飞翔。因此许多赫尔佐格电影中的主人公,不管真实的或虚构的,都有诸如此类逃离的梦想,并且他们都太自我了,因此不假思索便能完成他的目标(and are so intensely themselves that they carry his purpose unthinkingly)。
《贾斯伯荷西之迷》是一部关于最乏抒情能力之人的抒情电影。布鲁诺·S就像他经常置身其周围的那些马和母牛那样可靠(solidity),他面对世界的方式让我想起了W.G.泽巴尔德关于人和动物通过一条相互无法理解的鸿沟彼此对视的评论。这部电影的外景、自然世界的细节和音乐都体现了一个贾斯伯逃离他那个一成不变的地牢之后所梦想的那个世界。他在地牢里从没做过梦,他解释说。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除了地牢之外一无所知,没有什么可以梦到。
这部电影经常被人和特吕弗的《野孩子》(1970)相提并论,后者的故事也发生在同一个世纪,讲一个也许是被动物抚养长大、来自大森林的男孩的故事。一个心理医师试图“开化”他,却无法改变他的自然本性。贾斯伯也是被研究的对象,电影里有一个教授用两个村庄的谜语测试贾斯伯:一个村庄住着不说真话的人,另一个住着不说假话的人。当你在去这两个村庄的路上遇到一个男人时,贾斯伯被问道,你必须问他一个什么问题才能确定他从那个村庄来呢?“我会问他你是一只树蛙吗?”贾斯伯带着一丝得意回答。
电影里还有一位英国的纨绔公子斯坦霍普,他向外人介绍说贾斯伯是他的“被监护人”,不料发现他的被监护人并不喜欢被人在化妆舞会上展览。贾斯伯似乎欣喜地允许村子利用他的杂耍表演来还清债务,但随同的一个巴西笛手则认为如果他停止表演,村子还是会饿死。为了证明他是巴西人,他张嘴用家乡话说话,忘掉了他的预言。
这部电影的德语名称可翻译为,“人人为自己,上帝反对众人。”这似乎是对贾斯伯思想的概括。这个囚徒的出生血统从他刚出现开始就吸引了形形色色的调查者。他是一个王位的秘密继承人?有钱人的私生子?我们先前瞥见过一眼那个把他关起来后来又释放的人,他站在他身后踢他的靴子强迫他走路。这个人是谁?从来没有解释。他也许是贾斯伯命运的化身。或许我们身后都有什么人站着,在踢我们的鞋子。我们是可怜的凡人,却总是梦想能飞起来。
節选自《Herzog on Herzog》
你怎么看《加斯帕.荷伯之谜》中那些梦幻的片段?
赫尔佐格: 之前,我对电影中的画面做了提前计划或是实验。在我眼中这些片段绝对是整部影片的精华,《加斯帕.荷伯之谜》中那些催眠般的梦幻场面或许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些表现新大陆的画面无疑是受到了一定的美学影响。这影响一方面来自于斯坦.布拉克哈格,另一些则来自于德国实验电影导演克劳斯.韦伯尼。我去撒哈拉的时候,韦伯尼曾随同前往,并拍摄了梦幻镜头的一部分。加斯帕梦见人们攀爬高山的那场戏,则是我们去爱尔兰的西海岸拍摄的。这座雾气弥漫的山叫“克罗格帕特里克山,每年这里都会有一支浩大的朝圣队伍,有超过五万人的朝圣者。影片中最出色的那个梦幻场景实际上是我弟弟路奇19岁那年在缅甸旅行时拍下的。他把自己拍到的东西描述给我听,说他用摇摄镜头拍下了一座满是宏伟庙宇的山谷,效果既不专业也不理想,他很不喜欢。我觉得它既美丽又神秘,绝对会很奇妙,于是恳求他给了我。之后我对影片进行了修改,先把影片用强光从近距离投射到一块半透明的银幕上,银幕上的画面大小因此就只有我手掌那么大,接着用一台35毫米摄像机从银幕的另一边对他进行拍摄,这样一来,银幕本身的纹理也在画面中表现出来了。而摇曳闪烁、忽明忽暗的效果则是我没有让投影机和摄影机同时工作。
美国影评人约翰.西蒙对《加斯帕.荷伯之谜》的批评似乎被其他评论家广泛采纳,就是电影中史实的谬误。
赫尔佐格: 我知道,他讨厌我大部分的电影,但没关系,我从不介意他及其所能的贬低我。比起那些只会跟风赶时髦、不学无术的白痴来说,西蒙自成一派,比他们强的多。事实上,我欣赏他的敌意,因为他的确有话可说。我宁愿读一篇他针对影片实质所作的有趣尖锐的评论,也不要读那些道听途说来的关于影片明显败笔的文章。我还喜欢的一点就是他的尖刻常常无所不在,他会从头到尾蔑视一部电影。这样的人绝不淡漠。
其中有个例子最为明显也最为人诟病,就是让布鲁诺,一个40岁的男人来扮演一个16岁的男孩。
赫尔佐格::妈的!布鲁诺看上去的确像个16岁的人!而且他在银幕上出色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如此有深度和说服力,比世上任何一个演员都更深的打动了我。他把自己完全投入角色,对角色的精彩诠释恰如其分,他能够抛开所有的常识,甚至忘记自己该怎样抓痒。布鲁诺是与我共事过的最合作和有天赋的演员。年龄在这部电影里完全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布鲁诺表现出了一种基本的人的尊严。
谁会真正关心一个人的年龄?这就是历史和说故事之间的区别。我是个电影导演,不是记录历史的账房先生。让一个演员扮演少年人,不管他是四十岁还是七十一岁都无所谓。其实这部电影从没告诉过你加斯帕到底有多大,但人们往往会由于电影、书或绘画作品的主人公有历史原型,就产生不必要的假设从而得出这样的批评。《加斯帕.荷伯之谜》不是部关于德国十八世纪的历史剧情片,也从没有企图用百分百真实确切的方式来讲述加斯帕的故事。同样,《黑暗的教训》也不是部关于伊拉克侵略科威特的纪录片。它们都不过是讲了个特别故事的电影。总之,尽管相当多的似是而非的猜测认为,加斯帕被遗弃户外,不会好好走路时差不多也就十六七岁,但历史上没有任何人能讲出其人的确实年龄。
撇开历史真相不谈,这部电影的主题是什么?
赫尔佐格: 加斯帕的故事讲述了文明所带给我们的东西,它是如何通过让我们遵守社会规范来损害、摧毁我们的。从加斯帕的例子来看,文明带给我们的就是这种让人变得愚蠢和呆板的资产阶级生活。加斯帕是1828年来纽伦堡的一个年轻人,当镇上的人们试图与他交流时发现,他从没与人有过任何的接触,因为食物都是在每天晚上他入睡塞进囚笼里的。他从不知道其他人类的存在,甚至以为将他拴在地上的皮带是他身上的一部分。在镇民们接纳他几年以后,有传言说加斯帕写起了自传,没多久他就第一次受到了人身攻击,接着便被谋杀了。这时距离他出现在小镇的广场上,大约过了两年半。至今,没人确切知道凶手是谁。
加斯帕被残忍的扔到这个世界上时,是个完全不涉世的年轻人。一个刚“出生”就是成年人的人————这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件为人所知的例子。他进入社会时已经完全错过了自己的童年,所以必须把这些失去的岁月强行压缩到短短的两年半时间里。事实上,这段时间以后加斯帕交谈自如,他会书写甚至弹钢琴。
对我来说这就是他的故事中最有趣的元素,也是《加斯帕.荷伯之谜》之所以不是一部历史剧的原因所在。他和经典的历史剧完全不在同一层面上,他关心的主题是永恒的————人类的处境。这个男孩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既不重要也不有趣,而且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确知道答案。我的电影关心的不仅仅是镇民们所要经历的问题,他正是在那儿发现了自我。电影中有一场戏,一个小男孩把镜子举到加斯帕面前,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这让他既迷惑又震惊。其实这正是加斯帕迫使周围所有人做的事情,迫使他们用全新的视角来正视自己日复一日的存在。
你曾说过,这部影片和《蜃景》一样,有着科幻的成分。为什么这么说?
赫尔佐格: 要是你把故事从《加斯帕.荷伯之谜》中剥离,只剩下那些梦的场景,你会觉得剩下的部分极像《蜃景》,这就好比把故事从《生命的迹象》中剔除,只留下风车的镜头,你同样会觉得像《蜃景》。我一直觉得《加斯帕.荷伯之谜》简直就是故事版的《蜃景》。
加斯帕对这个世界没有概念,他不懂得交谈,连天空和树木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电影中,他甚至不知道何谓危险。有场戏中,他在一个剑客刺向他时端坐不动,还因为从未见过火而用火灼伤了自己。最初他被镇民们发现时,只会说几个单词和一两句显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句子,比如“我要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骑士”他就鹦鹉学舌的说着那句话。关于加斯帕的故事有好几个版本,有些故事中这男孩一开始就很有才能,但真正激起我兴趣的是另一种故事:主人公丝毫未被世俗所玷污,也没有任何世俗成见。阅读加斯帕本人的一些文字很有意思,因为他竟然会被鸟叫而吓倒,他可能无法协调好自己听到的声音。
这让我想起oliver sake的小说《看还是不看》,书中描写一个自幼失明的男人,虽然最终重见光明,但他和加斯帕一样,对这个世界毫无概念,当他凝视外科大夫眼睛时,他看到的仿佛只是一团光与影。
赫尔佐格: 没错,这正是我想传达给观众的感觉。这一如我们在看过《寂静与黑暗之地》之后的情形。《加斯帕.荷伯之谜》中某些镜头看上去停留时间特别长,比如接近开头时那个风吹拂麦田的镜头。我觉得停在这个画面很重要,因为我想通过一些细微之处,通过重新打量这个星球上的事物,一如透过加斯帕那双年轻的眼睛,使观众与加斯帕感同身受。为了拍摄这样一些镜头,我在一个摄远镜头上又安上了鱼眼镜头,这就赋予像一种异乎寻常的质感。
梦的场景和电影中所用到的音乐同样在这里起到了作用。就技术而言,当音乐响起时,画面本身并没有改变。但会有某几段这样的音乐当它们配合着特定的画面响起时,那场戏的内在本质也随之向观众揭示了。画面本身虽然没变,观众的视角却改变了。有时候一场戏从叙事的角度来讲 未必合乎逻辑,一旦音乐加入却开始有一种内在的逻辑。我曾经想用音乐来表现加斯帕从睡梦中醒来,表现他从那近乎紧张症患者的状态中被摇醒的样子。
你为什么始终不公开布鲁诺的身份?
赫尔佐格: 我们一直将布鲁诺匿名的原因是他要求我们这么做,而我也觉得他这么做是正确的。他3岁时因为遭到母亲的毒打而不再说话,母亲以此为借口将他丢弃在一个收容智障儿童的救济院里。他逃出来之后又被抓,最终在各色家庭、公共机构、救济院和监狱里度过了23年。所谓专家对他的治疗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作为人甚至最基本的机能,包括自我照料的需求。
影片一开始,当加斯帕在地下室被腰上的皮带固定在地上时,你会在音轨里听到布鲁诺自然的呼吸。我把这声音留在其中,是因为觉得它与这角色很协调。和这样一个缺乏经验的演员合作,意味着我们必须录下现场所有的对白,因为给电影重新配音根本是不可能的。摄像棚里迟钝、机械的工作性质不可能适合布鲁诺。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做大量额外的工作,我们必须捕捉下此时此刻所有1828年的声音,一丁点来自20世纪的噪音也不允许存在,于是我们不得不禁止附近所有车辆通行。
布鲁诺非常明白,这部电影讲述社会如何杀死加斯帕.荷伯,同时也是关于社会是如何毁了他本人的。也许正因如此它才希望隐去姓名,知道今天我还称他是“德国电影的无名英雄”。《加斯帕.荷伯之谜》就是他的纪念碑。这个角色真的打动了他,进入了她的内心。我很快意识到他暂时不应该离开他的生活环境,也不应该曝光在媒体面前,被作为电影明星来对待。可当他听说戛纳电影节时非常兴奋 说:“我布鲁诺想给那儿的人献上我的手风琴表演”虽然我并不愿意带他上那个肉市场,但他却很想去那儿玩玩。你知道戛纳的记者多么的贪婪和有侵略性,但布鲁诺面对他们时却很简单:他会拿出他的喇叭,给他们吹上一个音。一次,他扛着手风琴站到一个观众面前说:“我现在要拉出所有红色的音调。”他吸引了那么多人注意,却完全不为所动,而且他一点没有被大群摄影记者吓到。在为电影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他用彻底的真诚和无邪打动了所有人。他说他来到这儿第一次看到大海,并且对大海如此清澈而感到大为惊讶,有人告诉他说大海并不是清澈的,他说,"当世上没有了人类,大海就会重新变得清澈了"
这是个真实的事件。1974年,当时还年轻的德国导演维纳·赫尔佐格把这一事件搬上银幕,拍摄了《加斯·荷伯之谜》。这部电影成了他的代表作之一,在次年获得了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在当时几个“新德国电影运动”的干将中,赫尔佐格是最具哲学家气质的,他的电影是明显的“主题先行”的产物,极其风格化,他总是选择一些人类生活经验和文明的理解力之外的人物或事件,放在一种与人类经验保持距离的极端境况下,反省人类自身难以克服的弱点。他说:“我在电影中表现我所看到的东西,而其他人从未看到过,也不曾认识它。”那么,这位禀承了日耳曼人理性传统的导演,从这个真实的故事中看到了什么人所未见的东西呢?
首先,他借卡斯帕的眼睛看见了人们的冷漠和自私。在一百多年里,卡斯帕仅仅作为进行科学研究的对象存在于人类文明的数据库中,对于“正常”的人来说,他是无法理解的一个谜,一个供人参观的怪胎,一个手脚五官齐全的动物,唯独不是一个人,所以无须按人的标准来对待他。他被安置睡在马厩里,或关进监狱,衣着体面的绅士、军官们像检查牲口一样检查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疤、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的柔软程度,用剑和火来试验他的生理和心理反应,做这些只为有一个符合科学要求的精确记录,因为卡斯帕是如此难得一见的一个标本。帕斯卡被火灼伤手指,疼得流出泪来,引来的是围观者的轰堂大笑。这也许是他作为人第一次流泪,这第一次就让他明白了:生而为人,痛苦不仅仅来自肉体的创伤,更来自心灵的屈辱。完成科学记录后,帕斯卡再无用处,为了卸去负担,人们又将他作为怪物交给马戏团去展览赚钱。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论他的身份多么特殊,没有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和尊严,人生而具有的怜悯之心从不会施加于他,这样的人群还可以称为“正常”吗?
当英国贵族准备收养卡斯帕时,让贵族老爷恼火的是,卡斯帕竟然不懂得感激他的仁慈,在大庭广众没有一句与贵族的优雅相称的得体话语,独自去了一边织毛衣,做这只有下人才做的活,贵族老爷只能说:“我不理解,我不理解。”他难道真是为收养一个干儿子,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仁慈”的虚荣和为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提供一个猎奇的机会?卡斯帕纯真出天然,当老教师向他解释周围的人们都很关心他时,他一语道破天机:“这些人跟狼一样。”
也许,换一个一无所有的正常人,就像我们在伟大的古典文学传统中看到的那样,卡斯帕感到的冷漠和自私我们一样可以看见。卡斯帕更重要的意义,是让赫尔佐格看见了人类赖以骄傲的文明和进步背后的阴影。卡斯帕一来到社会上,具有的是一种天然的人性,然后,我们就看着他一点点被要求理解人类的秩序和文明,这种天真被一点点地污染、扼杀,直至当他不能理解这些而给既定的秩序造成威胁时,最终有一个人来杀死了他。这个凶手并不是某个个人,而是代表了这种病态的文明。卡斯帕死后,人们还要从他的身上寻找畸型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健康。
文明的目的是为人类的福祉和进步,是让人自身活得更具人性的光辉,在电影里,赫尔佐格显然是颇费心思,精心安排了三次卡斯帕与所谓文明的交锋,让我们看清了文明已沦为虚伪的装饰和扼杀人性的凶器。第一次,代表人类神圣价值和情感的教会来可怜的卡斯帕身上见证神的伟大,教士满心希望他生来在黑暗的地窑中就心怀上帝,卡斯帕说:“在那里我什么都没想过。我不能想象,上帝什么也不用,就创造一切。”第二次,代表科学和智慧的哲学教授给卡斯帕出了一个逻辑难题,想用他的失败来增加科学的光辉,卡斯帕用异常天真通俗的解答回敬了傲慢的教授。讽刺的是,女佣听得懂卡斯帕的道理,对教授的解答则不知所云。第三次,是世俗社会希望他对于人们的“善良”和人世间满目的美景懂得感恩,已经经历了几年“文明人”生活的卡斯帕却彻底否定了这个冰冷的世界:“对我来说,来到这世上,是在一个可怕的秋天。”看到这里,你就会明白,卡斯帕注定是个异数,不会被社会所容。
夜色深沉,四野寂静,墨绿的草地和树木像人类的同情心一样暧昧地沉默,背他出来将要弃他于市的父亲一袭黑衣,在画面的中间背对镜头端坐着,如一座威严冰冷的塔,前景的卡斯帕俯卧于地,显得那么无辜和无助。也许,弱势的、边缘的个体需要帮助的时候,社会就是这样一个冷漠威严的塔。
尽管如此,赫尔佐格却并不是个偏激的异教徒,他对人类的友爱和传统价值仍然投注着脉脉温情。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他就不会用极为冷静和克制的长镜头来详细渲染卡斯帕在地窑中肮脏而浑浑噩噩的生活。毕竟,人性的纯真不等于蒙昧。而且,最初照顾卡斯帕的农民夫妇,他们可爱的孩子,以及具有伟大的同情心的老教师和他的女仆,他们对卡斯帕的感情在我们眼里是那么熟悉和亲切,那是亲人和亲人,兄弟和兄弟,父母和孩子。赫尔佐格的矛头针对的始终是异化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文明。
电影的摄影风格也值得一说。赫尔佐格的另一部名作《阿基雷,上帝的愤怒》用一个探险故事隐喻人类极度膨胀的征服野心和权欲,镜头的视角非常主观,如同主人公那与征服欲一样鼓胀的眼球,人物富有张力的表情、夸张的形体语言,在镜头下纤毫毕现,甚至苍莽的群山和奔涌的河流都野性不羁,仿佛人类欲望的物化。在《加斯·荷伯之谜》里,他却用了自然主义的拍摄手法,绝大多数情况下采用固定机位的长镜头,极少运动和变焦以及快速的剪切,有意识地与人物和事件保持距离,把卡斯帕和他周围的人、环境都冷静地收入眼中,让观众自己去看,去了解,这样的手法,完全是因为他的目的是要呈现整个社会对于卡斯帕的态度并对这种态度进行反思。所谓文无定法,方法是为思想服务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成就了他的两部杰作。比如片末那个近两分钟的长镜头:解剖完卡斯帕的尸体,书记员作完记录,镜头从街道对面看着他心满意足地从屋内出来,挥手叫了马车,却只让车夫把他的礼帽带回家,他则要步行回家,因为“这是值得记住的一天”,他得与平时有所不同才行。他们刚刚在卡斯帕的大脑和肝脏发现了不正常的形状,“使我们最终能对这个怪人做出解释,真是太棒了”。镜头缓缓地向右摇了九十度,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有些滑稽的背影自言自语,沿着房屋夹道的石板路,跟在马车后面走向城市的深处。科学和冷漠最终取得了对这个可怜的非人的胜利。
片中不时出现一些无人的空镜,广漠的田野,默立的树木,摇曳的水草,幽暗夜色中的一只白天鹅,阴影层叠的屋顶,雾霭沉沉的远山,镜头静静地定在那里,构图优美,意境凄清,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魅力。有些我看懂了,比如卡斯帕死前那只悄然隐向树荫下的天鹅,大部分没看懂,也许本来就没有深意,但我相信其中自有情怀,它们让你的眼睛和思绪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什么也不想,觉得有一样东西悄悄地进入你心里。
影片开始的时候,有个近一分钟的长镜,阴霾的天空下望不到边的枯黄芦苇,在劲风鼓荡下此起彼伏,如惊涛骇浪,翻滚不息,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然后给出了一句字幕:“你没听到周围的恐怖声音吗?那大叫的男人要求安静。”片尾,卡斯帕临死前说他做了一个梦,一个骑士率领驼队横穿沙漠,看见前方出现了山峦,迷了路。瞎眼的老向导尝了一把地上黄沙说:你们错了,那不是山,而是你们的幻觉,我们还得往北走。他们听从向导,在北方找到了城市。卡斯帕说:“这是故事的开始,他们到达那个城市以后的事,我不知道了。”那会是伊甸园还是被上帝之焰吞噬的索多玛?
一头一尾,有耳不听,有眼不见。赫尔佐格真是用心良苦。我仿佛听到了罗大佑的那首《盲聋》:
地下道的墙上问着今天谁是盲聋
算命的老者受到无知人们过度的恩宠
空中传来先知的话它是否进入你耳中
潮汐与蝉声传来的讯息
——一片朦胧